飞机到达上海浦东国际机场后,一群人一出机场出口,彼此道个别,三五结伴,各自归巢,有乘机场6号线的,有乘机场1号线的,象荷叶上的水珠般散去。
天仁和玲儿同乘机场6号线大巴,来到陆家嘴,下车后往东昌地铁站走。
玲儿命令道:“明天大年初七,陪阿拉逛街去。”
“可我要工作。”
“工作,工作,老是工作。随便侬,明天你要去工作,以后就永远别再想再见到人家。”玲儿气冲冲地往前走。
天仁连忙追去,边小跑边道歉:“好,好,我明天不工作了。人家爱德华国王不爱江山爱美人,连国家都不要了,我那工作丢了又何妨?”
玲儿步子慢下来,嘴对着前面的世纪大道说:“终于说出点儿好听的话了。你回吧,不要侬送,侬也累了。明早手机联系。”玲儿从天仁肩上取下自己的蓝色旅行包,挎到自己肩上,走下地铁站。
天仁回到位于福山路49弄居民小区的窝里。好久没回过这个窝了,两只老鼠把天仁的窝当成了自己的窝,见主人突然归来,光着眼人立屋中,好奇地打量他一小会儿,转身就跑。
天仁很生气,到底是鼠辈,一点儿礼貌都不懂礼貌。你们擅自占用了我的窝幽会,见我回来,至少应该说声谢谢侬。玲儿还老说你们上海是一座文明城市,你们两个自己说说,你们两个文明吗?算啦,估计是一对小情侣,趁我不在家,跑到我窝里来幽会。我猜得到你们两个此时的心情,抱歉,打搅你们了。噫,老鼠居然没把我的被窝当作花床,谢天谢地,先躺一会儿吧。玲儿拉我去元阳当了几天背夫,明天拉我去逛街多半又得当出纳。
第二天一早,两人乘地铁来到人民广场站下车,钻上地面。
天仁来上海这么久,还没来这一带认真逛过,一见眼前的热闹光景,东张西望,不停地在玲儿面前指指点点,问这问那。
玲儿拍下他的手:“别这样象个老土包似的,别人一看,就知道侬是个外地人。”
“嘿嘿,你的话让我想起我以前在日本念书时的事情。那时,同学们就说,在银座街头,你一旦遇到个慢腾腾踏着方步,甩开八字脚,东张西望的人,不消说,那人肯定是个中国人。到了朵玛她们那里,她们又说,你一旦遇到个姑娘在路边蹲下去,大惊小怪地问:唉呀!这是什么花呀?不消问,那姑娘肯定是个城里人。”
“侬蛮痴情的嘛,老想着朵玛,”玲儿的脸色正如同今早天气预报里说的那样晴转阴。随着人潮跨向对面西藏路,“那你在日本的时候,有没有嘎姨啊?”
“你想啊,凭着我的帅劲儿,能不为国争光?”天仁一边得意洋洋地答,一边好奇地打量路边一座教堂。玲儿侧头一瞪。哼,那阿拉该是侬的嘎几?该不会是嘎N?天仁嘴上为国争的光,立刻从玲儿眼里镁光灯般一闪。天仁只顾抬头张望路边的教堂,没注意到玲儿眼里镁光灯闪光。“沐恩堂,怎么外国的教堂到了中国还是修得跟外国的一模一样?”
“你个老土包,你以为外国的教堂到了中国,就应该修得跟城隍庙一样,是不?”
天仁觉察到玲儿的语音开始变调,醒悟到自己说错了什么。不行,得把玲儿的调门扭回来。天仁一转头,张望到人民公园周边一排高高的树上光秃秃的枝芽,抬起手来一指,说:“玲儿,快看,那些树多可爱,枝干挺拔,绝不旁逸。更可爱的是那些树叶,片片金黄,黄得灿烂,黄得热烈,黄得醉人。微风一吹,如鱼鳞般翻卷。高高荡荡一片蓝天,更是绝妙背景,青空湛蓝,树冠金黄。梵高要是见了,肯定不会再去画什么向日葵。”
“哪里有啥树叶?瞎讲八讲。”
“嘿嘿,我说的是前一段时间秋天的景象。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财源滚滚来。天公撒下贺岁钱,神州遍地尽黄金。”一阵微寒的风送来一片留恋枝头的枯叶,天仁随手接住,指给玲儿看,“什么树叶?”
“银杏。”玲儿侧头看一眼,调门还停留在低音波段。贺岁钱?哼,人家今天就是要敲诈点侬的贺岁钱,反正侬已经财源滚滚了。嘻嘻。玲儿压制住心里的激动,再次警告自己要听姆妈的话,要装着啥也不知道。
“对。这种树乃雌雄异株,需要风助花媒,方能相亲相爱,繁衍子孙,真是一种浪漫的树。也许风会把一颗种子吹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它才能找到自己的爱侣?”
“说下去。”玲儿的调门开始往正常波段滑动。
“树中伟丈夫,
独有傲骨乎?
你舞我婆娑,
我歌你吟诵。
春来风为媒,
秋至白果熟。
几度洪荒劫,
情漫天地中。”
“别说树,说人,说具体点。”
“风也把我从老远老远的地方吹来侬身边。”
“嗯哼。”玲儿的调门终于滑动到正常波段,心里舒坦了,腰肢软向天仁,不再计较自己是嘎N了,心中郁结解开,步子弹得轻盈,嘴角荡起笑纹,带天仁转入南京东路。
天仁一看,但见万头攒动,人潮涌涌。各色春节促销的幌子扯眼,一辆满载儿童欢笑的小火车巡游。百年老店与新建大楼比邻,传统土产与时髦洋货并陈。旗袍铺接西装店,咖啡屋挨老茶房。西洋人穿上个唐装,笑嘻嘻扮个老土;中国人套上个西服,板着脸装个洋绅。打望美女的男人,忘了自家老婆跟了前面男人走;偷窥帅哥的女人,后悔早嫁给了身边丑老公。买东西的,看了这家又往那家奔;品美食的,傻愣愣不知进哪家只好啃指头。丢了妈的孩子,哭着向警察叔叔要娘;迷了路的老人,转着圈问这是哪儿?天仁忍不住赞道:
“好一条中华第一街!
街不长,但能容万邦。
史也短,三代以上即沙洲。
货是东西南北货,
人是五湖四海人。
百年沧桑弹指间,
华夏盛衰一橱窗。”
“嘻嘻,侬这回讲的阿拉上海还稍微靠谱。什么阿拉上海吸尽了侬的血,榨干了侬的油,啊呸。走,吃饭去。”玲儿拉天仁进吉野屋。
天仁不愿意进,说:“这在日本是下力气的人吃饭的地方。”
“憨大,阿拉就是要侬多吃点长力气的东西,吃饱了好为阿拉下力气挣钱。”玲儿拉犟牛般拉天仁进去。
两人一人分别要了一份牛肉饭套餐。
玲儿正欲动筷子,天仁把头伸过去,又对玲儿贼呵呵地讲:“玲儿,侬怕不单是要我下力气挣钱吧?”
“呸,吃饭,吃饭。”玲儿脸一红。侬知道就好,哼,到时候侬就知道阿拉的利害了,阿拉可是要咬人的哦。玲儿用筷子头一点天仁,目光突然锁定在了天仁的身后。
顺着玲儿的目光,天仁一回头,哑然失笑。进来两个鬼佬,一矮一高,一胖一瘦。高的扮作唐吉珂德,矮的扮作桑邱。高的手拽一把塑料充气长矛,矮的肩扛一柄塑料充气钉耙。活脱脱两个西班牙游侠。该不会是进店来打劫?
玲儿示意天仁老老实实吃饭,可千万别惹恼了他们,小心他们用长矛钉耙伺候侬。
两个人埋头吃起来。
吃了一阵,玲儿自问自答:“知道第一次外国人请我,我吃到了啥?嗨,就两片面包,一盘色拉,还有一杯饮料,还没我们大学食堂的好吃,我差点儿生气不吃了。知道那次鬼佬为啥请人家不?问你话呢,你就知道吃。”玲儿去天仁肩上捣一下。
“不知道。”天仁依然埋头吃饭。
“有一次,我告诉我们大学的两个以色列留学生,我的一个90多岁的老街坊会讲希伯莱语,是二战时流落上海的犹太难民教会他的。这事儿传到了以色列驻上海一个什么代表处官员的耳朵里,那个官员正在收集二战时上海犹太难民的材料。那个官员跑来我们大学来找到我,非要我带他去会会那个老街坊,我带他去会了,那两个以色列留学生也跟去了。那个以色列官员采访了我那个老街坊整整一个下午,又是录像,又是笔记。晚饭时间到了,他请我们大家一起到他在浦东滨江世贸花园里的家里去吃饭,我高高兴兴地跟去了,以为可以吃到什么好吃的。哼,两片面包、一盘沙拉、还有一到酸不拉叽叫啥鳄泥的东西,就把人家打发了,难吃死了。”玲儿生气一扔筷子。
“哦,你现在还在生犹太人的气啊?你也太小器了嘛。他们都是威尼斯商人的后代,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下次,你就是发现了所罗门的宝藏也不要再告诉他们,只告诉我,我挖,你放哨。”天仁边擦嘴边向玲儿出馊主意,看着玲儿吃东西的样子象个猫咪,又嘲笑,“你才只知道吃。”
“不,还知道穿,穿好衣服。”猫咪对天仁咪个猫脸。
天仁心想,完了,完了,面前坐着的可不是猫咪哦,是只母老虎哦,母老虎是要吃人的哦。今天是大年初七,正好是人日,母老虎怕是要拿我开荤打牙祭哦。
母老虎喝完汤,嘴一擦,把天仁胳膊一拽,命令道:“走。”
玲儿天仁拽进了隔壁不远处的上海置地广场。
走进置地广场,天仁一看,但见时装琳琅满目,饰品金光闪闪。逛着逛着,天仁胆怯起来。今天只带了几千块钱现金,母老虎,你下嘴可得轻点儿。
走着走着,玲儿眼里开始放光,把天仁胳膊拽得更紧,生怕他一溜烟跑了。
玲儿先拽着天仁去化妆品店,看完了口红看眉笔。天仁讨饶:“玲儿,你天生丽质,这些东西其实你用不着。”
“嗯。”玲儿又拽天仁去箱包店,摸了麂皮摸牛皮。天仁腿开始发软,标价可都是七千八千。
玲儿再拽天仁来到金银首饰店。天仁一看,标价样样上万,索性投降:“玲儿,你手放松点儿,我不会跑的。”
“什么不会跑的?我是怕人多你走丢。哼,怕了吧?怕了侬回。”
“我怕什么?”天仁心里发虚,嘴巴倒比鸭子嘴壳还硬。
玲儿拽住天仁就往柜台上拖。幸好,现场人多;人少的话,玲儿多半会拧住天仁的耳朵。哼,看侬往哪儿跑?
玲儿指指项链,售货员小姐立刻摆出来一长溜项链,白金项链,黄金项链,钻石项链。
天仁豁出去了。现金不够,我还带着信用卡,索性帮玲儿指指点点:“玲儿,这条太粗,象条拴狼狗的铁链。黄金的是乡下人戴的,故意显示她老公发了横财。钻石的容易被蟊贼打劫,你走夜路,脖子上放着光,蟊贼老远就能看得到。”
“侬瞎讲八讲些啥?这么美好的东西不是给侬讲得老土,就是给侬讲得恐怖,阿拉不要了,哼。”玲儿生气一跺脚,作势欲走,可并不真走。
售货员小姐赶忙打圆场:“美女,侬男朋友挺幽默的,伊跟侬讲笑呢。喏,这条白金项链最配侬。瞧,侬的皮肤又白又嫩,戴上跟没戴似的。”
“跟没戴似的阿拉还要它干嘛?” 玲儿脸上泛起红晕,手不由自主地伸过去跟白金项链比白。
“不,玲儿,这条白金项链的颜色跟你的肤色和谐统一,白金项链还要向你的皮肤借光增色。”天仁边说边往玲儿脖子上套。
“嗯哼,这样说还差不多。”玲儿脸色更红。
“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你戴着条项链,就好象你这里的粉蒸肉里长出来一条项链似的。”天仁趁机把白金项链往玲儿脖子上的粉蒸肉里报复性地压扣。
“侬脖子上的粉蒸肉,不,侬脖子上的老腊肉里才长出根项链来呢。去去去,那边罚款台去等着接受罚款。”玲儿把天仁一推,可并没推多远。
天仁退后几步,任玲儿自己挑。
玲儿左挑右挑,好不容易挑上一条,过来问天仁:“漂亮不?”玲儿脖子仰起来,请天仁鉴定。天仁觑着眼往项链下面瞅。玲儿一敲天仁的额头,“叫侬看项链,侬眼睛色迷迷往哪儿瞅?憨大,迟早还不是侬的。玲儿这不是给侬套住了么?”
“那我待会儿就拉着项链带你蹓跶去。”天仁边说边接过紧随玲儿身后而来的售货员小姐递来罚款单,低头一看:13000元?!我的天!
天仁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脑袋都被套进去了,还在乎耳朵?又为玲儿挑了一双长统白色马靴,一件红风衣,一条红丝巾,正欲前去罚款台,玲儿拦住,笑嘻嘻递上一个镀银红玫瑰胸花,咪个猫脸:“这个不贵,才24块钱。”天仁接过,走到罚款台缴纳罚款:24024元。
出门的时候,天仁没在前面牵着玲儿蹓跶,而是耷拉着脑袋拧着包跟在玲儿身后,倒好像是玲儿牵着他蹓跶。玲儿把下巴举得高高。
天仁无意间转头一看,身边到处是跟自己一样被榨得干瘪瘪的男人。个个耷拉着脑袋,苦着脸,皱着眉,嘟着嘴,人人手里拎着包,个个前面的女主人在比赛谁的下巴举得高。迎面走过来一个苦瓜脸男人,对着天仁可怜巴巴地傻笑,嘴巴嘟起来,朝自己手里拧着的一大堆包努努。天仁反应过来,也把嘴巴嘟起来,朝自己手里拧着的一大堆包努努,示意道:明白明白,彼此彼此,你我难兄难弟,我的脖子上也刚刚被套上了铁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