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上海后,朵玛即将随招商引资团回神山的头一天下午,天仁带朵玛乘地铁在浦东世纪大道站下车,前往灿儿的租住屋。
钻出地面,天仁见朵玛闷闷不乐的样子,问:“朵玛,来上海不适应?想早点回家?”
“嗯,真想早点回去。”
“反正你们明天就要回去了。”
“嗯,机票都订好了。天仁哥,知道吗?那个吴老板明天要跟我们一起去。”
“他去干什么?”
“去考察。他带了十来个人跟他一起去,有矿业专家,农业专家,旅游专家,规划专家,上市专家,还有我都说不上名字的什么专家。”
“是吗?那不是好事儿吗?你们招商团有成果了。”天仁心头一阵窃喜。发财痣带上这么多人去,看样子发财痣咬钩了。鸭嘴兽,我帮你把发财痣支开了,剩下的就看你的了。
“我们县长可高兴啦,这两天天天围着石榴花转,倒好像石榴花成了他的领导似的。”
“干嘛围着石榴花转?”天仁心头一沉。
“是石榴花为他带来的招商成果嘛。上次,我不是对你讲过,吴老板说石榴花是他投资的第一个项目。吴老板还去上海市工商局把公司名称都核准下来了,叫做上海神山高原红文化传播有限公司,要把石榴花打造成中国歌坛的一颗红歌星,打造成我们神山的名片。哼。”
“那石榴花以后不是要常住上海?”
“可不是?我们县长说,石榴花就是我们神山常驻上海的神山形象大使。石榴花也像真的成了一个红歌星似的,在我们团里,谁都不敢惹她。今天吃饭时,还要我给她盛饭。你自己没手啊?我给他盛了饭,对她说,天仁哥帮李校长讨要了好多书籍。你猜石榴花说什么?她说,朵玛,我们是来引资的,不是来引书的。坐在她身边的我们县长立刻对她翘起了大拇指,说,对,石榴花有进步,才来上海几天时间就学会了上海的经济头脑,还说什么石榴花与上海的思想观念接轨了,与国际大都会接轨了,气得我当时就把刚为石榴花盛的满满一碗饭倒回了饭盆。哼。”
“石榴花是不是觉得自己引进了吴老板的投资,自己的功劳大。”天仁心里惭愧起来,觉得即便是书籍,也真的是朵玛说的那样,是自己像个乞丐似的讨要来的,就别说向神山投资了。
“也不完全是。她知道那天我跟你去了大海后,就再不肯跟我说话了,还老找我的茬儿,老说我们是来引资的,不是来引书的。”
两人来到浦东大道51弄居民小区,天仁领朵玛走进一栋两楼老房子。楼道昏暗,两边挤满了煤气罐、炉子、炒锅、塑料袋、自行车。上了二楼,天仁敲门,灿儿开门迎进。
天仁一看,10来平米的小房间,一张单人折叠床,一个梳妆台,一台笔记本电脑,一个塑料膜衣柜,就是全部家当。墙面上贴满去年的贺年卡。干净,清爽。地板上,小山般堆满了书籍,足够开个阅览室了。墙边摆着一个纸箱,纸箱上贴一纸条垃圾书籍。
灿儿跟天仁和朵玛拉拉手,回身跪回地板上。跪在地板上的玲儿和大山抬头跟天仁和朵玛打声招呼,继续默默地清理书籍。朵玛也脱了鞋,跪下地板,清理书籍。
玲儿嘴里直抱怨:“看嘛,是哪个缺德鬼干的?把什么用下半身写作的美女作家写的下三滥东西也塞进来了,还有今年图书市场最火爆的《哥俩好专搞嫂》也塞进来了,没素质。呀,说不定,就是那天跑来的那些什么美女作家撩阴掌作家自己塞进来的呢,哼。”玲儿随手扔两本垃圾书籍进纸箱。
天仁面前,三个女孩子跪在地板上,默默地清理书籍,身材呈美术素描画中美女膜拜神灵的曲线。玲儿的发梢在书堆中扫来扫去,似乎不光要把书籍上的灰尘扫尽,更要把那些不适合于孩子们阅读的垃圾书籍扫尽。房间里,安静得出奇,只翻书的沙沙声,在贫民窟般的小屋里响起,偶尔,间杂一声两声谁随手扔垃圾书籍进纸箱的“砰砰”声。
忽然,灿儿眉头一皱,扭身去垃圾箱里取出一本玲儿刚刚扔进去的书来,一看书皮,责怪玲儿:“呀,玲儿,你怎么把安妮宝贝的书也扔掉了?你自己不也在读吗?”
“你希望把孩子们培养成神经兮兮的小资吗?”玲儿对灿儿咪个猫脸,又侧头瞅瞅傻站着的天仁,转过头去,对灿儿讲,“我们中国需要的是角斗士、战士、藏獒,我们的书籍可是送去祭献给神山的。”
“哦。”灿儿应一声,随手扔掉安妮宝贝,又两个指头捻起琼瑶扔掉,觉得不过瘾,连张爱玲也捡出来扔掉,故意拍拍手上的灰尘,还玲儿一个猫脸。两张猫脸凑近一对,又埋头清理。
天仁眼里涌出泪花,双掌合十,心中默祷:你们是在向书籍下跪,向人类文明下跪,向千百年来虽历尽劫波仍昂然不屈的人类精神意志下跪,真想把你们照实画下来送给山里的孩子们。我向你们下跪,祈求神山保佑你们,唵嘛呢叭咪吽。
天仁跪了下来,跪在大山身边。
大山打趣道:“天仁,听见没?我们神山捐书会玲儿主席说,我们中国需要的是藏獒。你老兄算不算一头藏獒。”
天仁未即答话,朵玛接口道:“我就养了一头藏獒,名字叫熊熊,可凶啦,连豹子老狼都打不过它。”
玲儿笑道:“我也养了一头藏獒。朵玛,让我的藏獒跟你的熊熊打架,你猜,谁打得过谁?”
“真的?玲儿姐,你也养了一头藏獒……啊,是天仁哥呀?我的熊熊不会跟天仁哥打架的,它跟天仁哥是好兄弟。嘻嘻。”
“我这头藏獒没人领养,哎,可咋办哦。”大山酸溜溜地说。
灿儿笑骂:“你算得上什么藏獒?你顶多算一只流浪狗,不,赖皮狗。”
“大山,怎么我俩一下子变成犬科动物了?咋这么倒霉?”
好不容易清理完毕,几个人齐齐动手捆扎起来,都是《爱迪生的故事》《世界五千年》《西游记》《十万个为什么》《飞鸟集》《老人与海》《理想国》《约翰克利斯朵夫》等等。捆扎完毕,几个人同舒一口长气,感觉好象真地完成了一项神圣的工作似的。
天仁随手提起一捆书籍掂量掂量,好沉,这可是沉甸甸的知识和思想,是一艘艘载孩子们出海远航的航船。
灿儿想起待客的礼仪,连声道歉:“忘记给两位倒水了。对不起,我这里没茶,我只喝白开水。平时也没客人来,这条流浪狗也是今天第一次来,不过,书一送走,就没下次了,别想做赖皮狗。”灿儿随手往大山肩膀上打一巴掌。
“嘿嘿,天仁老弟,刚才,我们已经商量好了,来年春天去神山举行捐书仪式的时候,结婚典礼和捐书仪式同时举……”
“别胡说,捐几本书用得着搞什么仪式?”玲儿武断地腰斩了大山的话。
“你做梦去吧。”灿儿也骂大山。
“好好好,我做梦,我做梦。朵玛,你回去后,请李校长把我们神山捐书会捐赠的锦旗挂上去,锦旗我已经做好了。”大山边说边从自己身后登山包里拎出一面锦旗来。
朵玛接过大山的锦旗,翻看复翻看,摩挲又摩挲,生怕弄脏了。天仁凑过去,也伸手去摸。
玲儿一把拍开天仁的手掌,骂:“去,侬的手脏。”
几个人一起下楼,大山对天仁说:“天仁,明天,朵玛妹妹就要回神山了,本来应该一起为朵玛妹妹饯行的。这样吧,你和玲儿为朵玛饯行,我和灿儿去找快递公司的人来收书。眼看快到下班时间了,我和灿儿得快点去。”
“那怎么行?我和你去找快递公司,邮递费我来付,玲儿和灿儿陪朵玛吃饭去吧。”
灿儿应道:“大山上次捐了3000块钱的邮递费,估计差不多了。要是不够的话,哼,我再叫他出,不能便宜了这小子。”
“好耶,邮递费多得多,饭钱少得多。走,天仁。”玲儿一把拉起天仁就走,走了好远,骂天仁,“没看出人家大山在追求灿儿吗?不识相的家伙,侬长点儿脑子吧。”
“嘿嘿,大山那家伙是耗子别左轮——起了打猫心肠。”
“去,人家大山可是用了心的,哪儿像侬,没心没肺,成天就知道瞎讲八讲。侬这样老不正经,没哪个姑娘会嫁给侬。人家大山成天都围着灿儿转悠,侬呢?连个人影儿都见不到,要不是这次朵玛来,侬连个电话也没有,就知道侬的生意经。”玲儿动了真气,手一甩,扔下天仁的手,自顾自朝前头走去。
朵玛一看,连忙快步追上玲儿,挽住玲儿的手,头凑到玲儿的耳边叽叽咕咕。玲儿笑,一把推开朵玛。天仁跟在后面。
走出小区,来到大街上,天仁挥手打的,玲儿径直走向公交车站。天仁又快步跟上,讨好地说:“到哪儿吃饭去?我们打车吧。”
“打车?侬以为侬有好多钱花不完吗?阿拉带侬去阿拉家下面那家川菜馆去,就几站路。”玲儿说完,又不好意思起来,转身挽住朵玛的手臂,“朵玛,我们是自家人,甭讲他们那些有钱人的排场,啊。”
朵玛赶紧说:“我们不吃饭吧。我回去吃饭,我们有集体伙食,免费的。”
玲儿不由分说,拉上朵玛上了公交车。公交车到了世纪公园七号门,玲儿下车,天仁和朵玛跟着下车。天仁伸手去挽玲儿的手臂,玲儿手臂一抖,天仁只好松手。玲儿挽住朵玛的手臂,往梅花路走去。
到达绿缘小区大门口,玲儿停住,手指指大门边一家小小的川菜馆,径直走进去,说:“就这家吧。”
天仁和朵玛跟进去,几个人坐下。
天仁一边点菜一边问朵玛:“朵玛,这次你回去后,帮我问问李校长,问他当年回国经过上海时,是不是见过陈毅市长?”
“好的,我回去就问,问了给你打电话。不过,李校长从来不向我们说起他过去的事情,我们知道的那些关于李校长的事情,都是听老人们讲的,有些本来也是老人们自己猜的。”
玲儿本来在帮着看菜谱,抬起头来,问天仁:“侬问这干嘛?哼,是不是听马先生讲过,他马先生当年在陈毅市长手下当差,亲眼见过李校长?多半侬向马先生吹侬跟李校长如何如何,他马先生顺杆爬,往自己脸上贴金,说他也见过李校长,还拉出陈毅市长来为他作陪。人家陈毅市长那么忙,有时间来接见你一个打上海经过的普通归国留学生?听他马先生吹吧。侬也快变得跟他马先生一样了,就知道吹牛。”
“人家马先生可没吹牛。”
“没吹牛才怪?他马先生说,陈毅市长赠送过他一首诗。哪儿有啊?阿拉把《陈毅全集》从头到尾翻了个遍,都没找到。”
“好好好,我们不讨论马先生吧。菜上来了,朵玛,你请。”
三个人吃起饭来,三菜一汤。快吃完饭时,玲儿掏出手机发短信。天仁结完账,三个人走出饭馆,玲儿下巴颏抬抬,说:“阿拉家就在那栋高层电梯公寓里,要不要进去坐坐。”
朵玛赶紧说:“不去了,我今天走得急,哈达也没带。”
天仁也说:“不去了吧,我也没带礼物。”
玲儿脸上流露出掩不住的失望表情。
天仁带上朵玛往地铁站走,心想,朵玛说过,她最爱上海地下的火车了。明天,她就要离开上海了,带她最后坐一次上海地下的火车吧。
天仁走了没多远,一回头,看见一个中年妇女急吼吼跑出绿缘小区大门,截住玲儿。玲儿朝自己和朵玛努努嘴,那个中年妇女伸长了脖子往自己这边瞭望。
天仁赶紧回头,又忍不住再次回头,正好看见那个中年妇女用一根手指头在玲儿头上指指戳戳,好像在数落着玲儿什么。玲儿捂脸,快步跑开。啊?!莫非是玲儿妈?玲儿拉我和朵玛来她家楼下吃饭,是想趁机让她妈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小饭馆对我面试?面试一旦过关,她妈就发短信密令玲儿可以带我上她家过堂。刚才,玲儿不是在偷偷发短信吗?肯定是玲儿在告诉她妈,姆妈你可以下来了。面试合格,你就赶快上楼回家给我回短信,我就带他上楼来你面前过堂听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