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大巴一到浦东,天仁和玲儿在世纪公园七号门刚一分手,天仁就接到老李的手机,说他已经到上海火车站了,还在火车上吃过盒饭了。天仁告诉了老李自己的住址。
天仁回到窝里不多时,老李来敲门。
天仁一开门,哈哈大笑。这不?老李的面相,双眉虬结,发型中分,鼻子不歪,嘴巴也正,一副眼镜不像是架在鼻梁上的,倒像是长在脑袋上的。老李的码像不正是老狼王所谓老成持重的那一种类型?以老李50多岁的年纪摆个领导派头,也够斤两。老狼王,你不正是这样要我按照这个标准找个帮手?也不知道老狼王干嘛要我按照这个标准找个帮手?
老李环视一眼天仁的窝,可真是个窝。但见写字台上乱七八糟堆满书本文件;电视机上摆着一盆仙人掌,早已经可以当干柴烧;地板上,你要有武林侠客的轻功本事,才能在一大堆脏衣服中间找到一两个脚尖蜻蜓点水的位置;一张旧沙发,那不是给人坐的,上面端端正正坐着个登山包,正在看电视,可惜,它也懒得很,不想自己动动身子上前打开电视。被子从床上拖了一半到地板上。枕头?哪里有枕头?哦,象个自吹自擂实则腹内草包的大才子,被报纸和书本埋没了。
老李说:“看得出,你这里没女人来。”
“谁都没来过,你是第一个。你睡床,我睡沙发。”
“那怎么行?你睡床,我睡沙发,先不谈这个。攘外必先安内,我来帮你收拾收拾。”
两人动起手来。一番收拾后,沙发上居然可以睡人了,地板上居然可以走人了,写字台上
居然可以摆放茶杯了。
晚上熄灯后,老李躺在沙发上,身心舒坦地跟天仁闲聊起来。
“天仁老弟,我走后,你是怎么过来的?”
“呵呵,怎么过来的?讨饭过来的。老李啊,告诉你吧,该我们发财了。你走后,我鬼使神差地跟一家美国公司搭上了线,订单都下来了,每个月要我8个货柜的沙滩车。这可是一笔大买卖啊。老李,你说,该不该我们发财?”
“呵呵,老弟,我就知道你打电话叫我来有好事儿。我二话没说,就来了。呵呵,咋回事儿。”
天仁简短地向老李讲了跟比尔结识的来龙去脉,问老李:“老李,你的英语怎么样?”
“还凑合吧,赶你老弟肯定是赶不上,日常对话比比划划着说,估计对方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写和看是不成问题的。”
“那就行了。写不用你来,邮件往来我自己会写。客人来访时,业务谈判我自己来,工厂跟单或者饭桌上,你能比比划划着跟客人对付过去就行了。呃,老李,你回去后是怎么过的?”
“怎么过的?哼,天天躲债呗。天仁老弟,我心痛我的钱啊。短短两个月,我就亏掉近100万,那可是我大半辈子的积蓄啊,再加上向三朋四友借来的钱,我可怎么还哦?我家里的电视机冰箱都被债主搬光了,就剩下一张床啦。你不知道?我自杀的念头都有啊。你不给我打电话,说不定,我真的走上绝路。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提前办退休了。在原来单位上,每天滚铁环上班,看见别人开车上班,心里老不平衡。现在,我可真怀念那段滚铁环上班的日子。如果再让我回原单位滚铁环上班,我会哼着小调踩脚踏板的。唉,单位上不让我回去,我也没脸回去。”
“呵呵,还债的事情,你不用操心了。我们把跟比尔的生意做起来,你的债很快就能还上。”
“全靠你老弟拉我一把了。不过,老弟,也不要太乐观。不记得当初我叫你来上海的时候,也是你今天这样的口气吗?喂,天仁,把你那些盘盘碟碟拉过来,反正我的火锅城用得着,你亏那点钱算个啥?跟我老李干不上半年,包你啥都挣回来了。结果呢?哎,我对不起你老弟。”
“呵呵,过去了就过去吧,不提它。老李,你的话倒是提醒了我。老李,人生仿佛登山,你好不容易爬上一个山脊,本以为前面就是山顶,可前面又更高的山脊在等着你。看看你,奋斗了近30年,好不容易爬上所长的位子了,又想独立当老板了。生命是有限的,欲望是无穷的,这就注定了我们一生所进行的是一场永远也到不了顶的攀登。人人心中都有一座自己的神山,只是没人能够攀登上自己神山的山顶。怪不得我们每个人离开这个世界时都是睁着眼离开的,原来是眼睁睁望着自己神山的山顶不死心啊。”
“别别别,我刚来投奔你,别说这种丧气话,我怕我提前打退堂鼓,不跟你登山了。我可是满怀希望跑来投奔你的,别跟你上次你来投奔我一样,我们两个又败得一塌糊涂。那样的话,我老李就真的没脸回去,只好去投浦江了。”
“不会,不会。这次我们肯定能成功,客户的信用证都已经开过来了,我也向工厂下了订单了。你不用担心,你不用担心。”
“我说啊,老弟,你还年轻,别闹什么玄虚。人生不满百,别怀千岁忧。赶快挣笔钱,在上海买栋房子,找个老婆,要说神山,这就是你的神山。我呢,跟你干上一两年,挣笔钱把债还清了,我老李这辈子也就了结了。小人无大志,债清心即安,这就是我老李的神山。”
“哎,老李,要是人能够永远长不大,该有多好。人一生最快乐的时光,莫过于童年。人一长大,烦恼就来了。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去河沟里摸鱼虾,没想到手给螃蟹夹住了,痛得我哇哇大叫,抽出手来就往河岸上跑,跑去老远,低头一看,我的妈呀,那只大螃蟹居然还夹着我的手指头上不肯松口。我拔下那只大螃蟹,就在河边芦苇边,活烤来吃了,那个香啊,哈哈哈。”
“我还更倒楣呢。有一天晚上,我提个煤油灯去照黄鳝,哇,好大一条黄鳝,我用了吃奶的劲儿夹上来。哎哟哟,我的妈,撒手就跑,没跑几步,就摔倒在水田里啦,屁股上的芭笼也摔掉了,爬起来又跑。你猜到是什么了吧?”
“蛇!”
“对!一条蛇,一条菜花蛇!尾巴一甩,差点儿把我的腿缠住,好吓人。”
“哈哈哈!”
“哈哈哈!”
两人在怀念童年好时光中,仿佛又回到了童年。
“哎呀呀,老李,我居然也象个老年人似的恋起旧来。这真是人类心理上共同的一大坏毛病,过去的时光无疑是美好时光,未来的时光肯定也将是美好时光。什么是不好的呢?就目前而今现在眼目下是坏时光。实际上,这种人生态度不对啊。”
“那正确的人生态度是什么?请指示。”
“未来不可知,过去已了结。即便过去的日子再甜蜜,你搬出来再三咀嚼,那也是重嚼你嚼过的甘蔗渣。过去越甜蜜,嚼起来越感伤。还是抓住眼前吧,眼前才是实实在在的。”
“这就对咯,天仁老弟,别什么神山不神山的,眼前你最要紧的是把生意做起来,好让我老李也有个盼头。我这辈子算是看透了,什么朋友?你埋得起单,他来了;你埋不起单,他早没影儿了。看看我开店的时候吧,在上海的朋友们都跑来了;来我店里吃好了,还要拉上我上旁边的上岛咖啡喝上好一阵咖啡,当然是我埋单。现在想起来,来的是朋友吗?不,是乌贼,就知道吃我。我的店子一垮掉,个个都没影儿了。现在,倒是你老弟见我爬不上来,肯拉我一把。”
“老李,你说对了,我们每个人这辈子所结交的朋友有多少?你能数得清?但你回头望望,影响你人生前进轨迹的也就那么二三人而已,其余的都是些可有可无的匆匆过客,其于我们的作用,顶多不过是增加了我们埋单的次数罢了。我天仁年纪没你老李大,但遇到的乌贼不一定比你少。有的还不单单是乌贼,是恶狼,爱当然的事情我给你讲过的。杨见利的事情我没给你讲过吧?”
“没有。”
“那是我以前做旅游生意时发生的事情。我在日本有一家客户发团给我,杨见利是我的一个好朋友,我对他信任得很,他也在接待日本旅游团。那时候,我们合租了一间办公室。有一天,他从我的文件夹里把日本客户给我发来的发团计划传真件偷去了,另外去到一个地方用别的传真号码把他制定的接待计划发给了我的客户,还特别注明要日本客户以后向他留下的传真号码回复传真跟他联系就行了。这还不是最笑人的,最笑人的是他的性别也变了,落款是天仁的秘书杨见利(女),女字加了个括弧。哈哈,为了偷我的生意,他可是下了狠手把自己下面的那个吊甩甩的玩意儿也割掉了哦。”
“哈哈哈!天仁老弟,那你可得把你跟客户的文件藏好,免得又被我老李偷了哦。不过,要我老李把我的老夜壶割掉换你的客户,我老李还是舍不得哦。哈哈哈!”老李大笑着侧头一望窗外,见小半轮月亮正从云层中奋力搏出,厚重云层在月亮边翻滚。但月亮终于冲破云层,探出半张笑脸来。
“睡吧,老李,我还有个生意伙伴,你的事情我还得跟他通个气儿。”天仁侧身睡去。
老李一愣,再次侧头一望窗外,见乌云又遮没了月亮。老李掏出一支香烟来点燃。
第二天早晨,天仁嘻嘻嗦嗦的捣鼓声惊醒了老李。实际上,老李刚刚睡着。
天仁带上老李去外面路边吃了包子稀饭,然后,带上老李去熟悉业务流程。
天仁带老李来到位于商城路良友大厦里鸭嘴兽的办公室,介绍道:“张总,这是我公司新来的老李。以后,由他负责跟你这边的衔接工作。”
鸭嘴兽握住老李的手,笑眯眯半天不说话,似乎在相面,又似乎在打腹稿,唬得老李心里直打鼓。
离开鸭嘴兽的办公室回窝的路上,老李小心翼翼地问天仁:“张总……同意了?”
“张总同意什么?”
“张总同意我来你公司跟你干?”
“关张总什么事儿?张总还是我的下家,他还指望着从我这里挣钱呢。知道吗?我让客户把信用证开到张总那里,张总每个月要挣到十多万的外贸代理费。这可是我给他张总的,他张总还得求着我呢。这笔钱,我高兴给哪家就给哪家。”
“你昨晚不是说你还有个生意伙伴吗?不是张总?”
“哦,老李,你先回去吧,这是钥匙。我在这家小卖店买袋茶叶。”天仁把房门钥匙交给老李。
老李怯生生接过天仁递来的钥匙。走了好远,老李再次怯生生回头望望天仁。
待老李转过拐角不见了,天仁掏出手机,跟老狼王通话,说:“马先生,我找个帮手来。”
老狼王在电话那头说:“刚才,张总已经来过电话了,说你把你那个帮手老李带到他那里去过了。你没对老李提起我吧?”
“还没有。您看……我什么时间把老李带到您那里来,让您看看?”
“不,你不要把老李带到我这里来,以后也不要在老李面前提起我。明白?”
“明白。”
“明晚,你到我家里来一趟。”
“好。”天仁应道。等老狼王那边挂了机,天仁才放下手机,心里打着鼓,这倒底是怎么回事儿?天仁越来越觉得老狼王在他头上罩上了一个巨大的阴影。那阴影里,不知道隐藏着个什么样的魔鬼?天仁木然地往窝里走。
天仁进房后,老李见天仁手里没拎茶叶,连忙起身,边说边往门外走:“你好象忘记买茶叶了?我去,我去。”天仁来不及阻止,老李已经出门。
老李再次进门时,见天仁正坐在笔记本电脑前劈劈啪啪地打字,连忙泡上两杯铁观音,恭恭敬敬地放一杯在天仁的手边。
天仁随口说:“谢谢。”继续打字。
老李坐回沙发,闷头抽烟。
天仁好不容易打完了,吐口长气。
老李嘴里裹带着烟圈也吐口长气。眼见烟圈散净,眼前又是无何有之乡的空气,老李说:“天仁老弟,我不为难你了,我明天就去买火车票。”
天仁这才反应过来:“什么?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一直在回复客户邮件。你的事情没事儿的,我向你保证过的,你就放心好了。今天,你跟我去了张总那里,张总的公司是我们的外贸代理公司,帮我们接收信用证。明天,我再带你去一趟在昆山的工厂。以后,你就在张总的外贸代理公司和昆山的工厂之间来回跑就行了,工作简单得很。”
老李又吐口长气,机械地端起茶杯,嘴巴机械地张合:“那好,那好。”借喝茶的机会,再次吐口长气,人才算是活了过来。
“老李,你的基本工资还没说呢。”
“不用,不用。我口袋里还有几个钱,你不用费心,你不用费心。”
“那怎么行?我自己的工资也还没定呢。要不,我们两个都3000块钱一个月?你不是会财务吗?你把会计工作兼起来。现在,我是外包给财务代理公司做的。”
“那好,那好。啊不不,你高一点,你高一点。”
“老李,你说话怎么吞吞吐吐的?像个女人似的。”
“嘿嘿,你是老板嘛,当然应该高一点,应该高一点。老板就是老板,员工就是员工。”
“那好,我这个老板就这么定了。基本工资我们两个都是3000块钱一个月,基本工资之外的分红到时候再说,锅里没有的的时候,我画个大饼给你老李有个鸟用。锅里有了的时候,我不会亏待你老李。你老李当初锅里还没有的时候就画个大饼给我,把我忽悠来了上海。结果呢?我空欢喜一场。我可不想再像你老李似的开空头支票。哈哈哈!”天仁耍起老板的独裁派头来。
“嘿嘿嘿。”老李尴尬起来,随即,放声大笑,“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