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在回上海的大巴上,玲儿缠着天仁,还要天仁讲故事。
“侬有完没完,我都讲得口干舌燥了,哪有那么多故事可讲?”
“讲嘛,人家小时候睡不着觉的时候,姆妈就给人家讲故事的。”
“那我现在就把故事讲完了,你以后睡不着觉的时候,我不是没故事讲了?”
“呸,侬敢不讲?呃,那就讲个侬小时候的故事吧。随便讲一个,啥都成。瞧,大巴开出杭州城,上沪杭高速公路了,阿拉想睡觉觉了,侬讲个故事诓阿拉睡觉觉。人家昨晚一晚上都没睡着,为侬守夜,怕那些妖魔鬼怪绿眼獠牙大蟒又来害侬。侬得补偿人家,现在快点把人家诓睡着。”玲儿靠在天仁身上,眯上眼睛,作瞌睡状,唇边荡起笑纹。
天仁转头望望窗外,秋阳下的东吴大地一片金黄,水田泛着粼粼波光,秋风送来隐隐稻香。也有农夫在劳作,也有牛儿在闲逛。更可爱的是那些农舍,分明不像是农舍,更像童话中的小楼,白墙灰瓦,藤绕花拥,屋脊上塑着日月神龛。嘿嘿,有啦!玲儿不是要听我小时候的故事吗?那好,我就讲一个小时候我恶作剧的笑谈,可人家玲儿是个上海美女啊,会不会笑话我出身贫寒?管它的,笑就笑吧。自古茅屋出公卿,从来纨绔少伟男。
天仁又讲:“小时候,我家房子在公路边上,一个破草房,风都吹得倒。一到晚上,好多过路的男人就在我家房子墙边端起个水龙头,对着我家房子稀里哗啦。他们把我家的房子当成一棵菜了,帮着浇肥。我怕我家房子被淋垮了,先在墙上用白石灰写上个不准屙尿的标语,不见效。有一天,我从中学放学回家,突然想起当天物理课上老师讲的直流电交流电的内容来,灵机一动,找来个铁丝网网,铺在屋子周围墙边,铁丝网网上接了根电线,直连接上我小床床头的开关,开关连接到照明电源线上。晚上,一听到外面有男人稀里哗啦,我就赶紧打开电源开关。嘿嘿,天天晚上都听到有男人在我家房子外头哇哇惨叫。”
“哪能呢?”玲儿眯着眼睛懒洋洋地问,确实快要睡着了。
“你想想,尿也是导电的啊。”
“哈哈哈!”玲儿突然哈哈大笑,把前面几个已经睡着的旅客吓醒了,纷纷回头张望。
玲儿脑子里浮现出那些男人突遭电击时的狼狈相,笑个不停,两只大闸蟹钳子去天仁身上到处乱掐,小声嚷:“侬坏死啦,侬坏死啦,侬坏死啦。”忽然,玲儿脸上的肌肉板结起来,两眼鼓得溜圆,嘴巴半张,只进气不出气。呀,阿拉也被侬电击到啦!那里狂抖!又火山山口般滚烫!火山山口喷发啦!熔岩赛过钱塘潮!
玲儿一扭身,伏在天仁胸膛。阿拉咋办呢?阿拉希特勒!一会儿被侬拉上神山,一会儿被侬拉进噩梦,现在又……呀!阿拉快变成个小淫娃啦!侬坏!侬坏!侬坏!咬死侬!咬死侬!咬死侬!玲儿埋头在天仁胸前狠劲地咬。
“哎哟,咬死我啦,轻点儿。我的这个电击疗法,应该可以治疗阳痿。也不一定,我用的电压是220伏照明电压,恐怕那些男人的伟哥从那以后就变成萎哥了。哎哟,轻点儿,轻点儿。”天仁护住自己胸口上玲儿的头,小声讨饶。
好半天后,玲儿的火山口熄灭了,钱塘江退潮了,精疲力竭地抬起头来,边擦眼泪边骂:“侬比那个姓何的家伙还要坏,林子里那几条野狗肯定是他姓何的叫来的。野狗来了,人家还可以逃跑,可侬……哈哈哈。”玲儿又把头埋进天仁怀里,上半个身子太妃糖熔化般黏在天仁的胸膛。乖乖,侬一打开床头电源开关,那些男人可没办法逃跑呀。人家也不知道咋搞的,刚才也被侬电击到了呀,人家也没办法逃跑了呀。噫,侬的电流好强大哦,就在人家的脸蛋儿下呀。嗯哼,人家想蹭蹭,可别以为人家淫荡。人家只是好奇嘛,到底有几两呀?
“说起这个何银,是个吃里扒外的硕鼠。玲儿,你猜,他想拉我干啥?”天仁使出最强大的意志力,压制住体内沸水般翻滚的荷尔蒙,转移脑丘里的兴奋点。
“干啥?”玲儿索性把头埋得更低。嘻嘻,阿拉咬断侬……啊不不,阿拉又不是野狗。算啦,别再蹭啦,再蹭侬会真的以为人家是个小淫娃。就这样伏在侬的腿腿上,好舒服哦。
“前一段时间,我不是晚晚住在他们吴悠公司旁边的阳光桑拿浴室里吗?他不是常常晚上跑来找我聊天吗?我们俩居然还建立起一点儿私人交情来。当然,他自己也趁机以招待客户的名义,好多扯几张发票回去报销。后来,我不是注册了一个皮包公司吗?我去找到他,跟他谈以后我的客户的信用证不再直接开到他们吴悠公司了,而是开到宏达公司,要他给我报出FOB工厂交货价。他眼睛一亮,拉上我,去我们前天去的那家宏发餐厅吃饭,吃了饭还拉我去卡拉OK,叫了两个小姐来陪唱。”
“啊?!陪唱?”玲儿的腰肢陡然弹簧般弹直,双手捂住耳朵。侬敢找小姐?应该没吧?侬不是没钱吗?姓何的请客?不会吧?呀,侬以后会有钱的呀。哼,阿拉宁肯侬没钱。可没钱也不行呀,玲儿要穿好衣服,要开好车车,要住大别墅,小宝宝要送去中英语双语幼儿园。呀,阿拉哪能办啦?哼,阿拉晚晚喂饱侬,要侬没力气找小姐。侬要是敢找小姐瞎搞八搞,阿拉跟侬没完。阿拉会一口咬断侬,阿拉现在就开始磨牙。
天仁拉开玲儿的手,说:“你听我说完嘛。我当时跟着那个家伙出了他们公司大门,抬头一望,见落日西沉,远方田园一抹黛色,心情说不出地开朗,得意忘形,心宽话多。你不知道,我实在太孤独了,身边连个说话的伴儿都没有。一路上,我一高兴,积沉的话仿佛三峡大坝放闸,滔滔不绝,向他讲起我的这家客户——也就是比尔他们原本是一位老人的朋友,那位老人给了我很多帮助等等,全然忘记了他姓何的有可能是撬我盘子的敌人。”
“看看侬,吃过多少朋友的亏了,还不长点儿脑子。”
“嘿嘿,到了餐厅后,吃饭时,他点了芦鱼、蜄子、青口、螃蟹、芦笋,还要了一瓶黄酒。酒和菜一摆上桌子,那个家伙跟我干一杯后对我说:天仁老弟,你说,你打算把你公司赚的钱全部上缴给你那位老人朋友,他发给你多少工资都行。可照我局外人看来,比尔这家客户应该是你自己争取来的,工作也都是你在做。赚的钱至少应该平分,或者客户订单稳定以后,就没你的那位老人朋友的事儿了,以后赚的钱,全部归你也说得过去。”
“他讲的有道理。”
“我当时说:那不行,做人总得讲良心。没有那位老人朋友的帮助,我连30%预付货款也付不出,跟你们吴悠公司的生意也不可能做得起来。再说,那位老人可是人民的英雄,我们不能背叛人家,让英雄寒心。”
“侬讲的也有道理。”
“那个家伙就拉我去了卡拉OK。我们两个一阵鸡叫鹅叫后,他姓何的端起杯子,跟我碰杯,又小偷作案般环顾一下包间,压低声音对我说:天仁兄弟,我想跟你做单生意。我吓一跳,酒杯停在自己嘴边,愣愣地望着他。那个家伙再次环顾一下四周,双手捧个喇叭对准我的耳朵说:你可千万不能传出去。如果你不做,就当我没说,当场忘掉。传出去,我就完了。我想把我掌握的我们公司的订单转到你的手里,就当是你来我们厂下的单。明白?”
“噫?”
“大约半分钟后,我恍然大悟,原来他姓何的是要当内奸偷单。当时,我点点头,那个家伙松口气,嘴巴再次对准我的耳朵小声说:我跟这几家客户的关系你也别问。我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你的客户3W集团公司要的货不也是650CC吗?我手里掌握的客户也都要的是这一款货,我让我的客户把L/C开到你的外贸接单公司那里。30%预付款你也别操心,我会打到你公司的账上,你只管到我们公司来走走,做个下单的样子,再把我给你的30%预付款打到我们吴悠公司账上就行了。”
“咋回事儿?”
“咋回事儿?他把订单转移到我的手里,他不是能挣更多的钱?”
“呃,这可奇了,这……”玲儿脑袋转不过弯来,愣愣地望着天仁。
“刚开始时,我也没转过弯来。我不是给你分析过,吴悠公司FOB出厂价跟吴悠公司CNF到岸价的差价吗?他就是要在这上面做文章。他把订单转到我的手里,我向他的客户收的是CNF到岸价,我又从他们公司拿的是工厂FOB出厂价。这一转手,原本去到他们公司的出厂价以外部分的利润不是到了我的手里吗?他跟我一样,也想要吃下这部分差价。还不明白?如果3W集团公司直接把L/C开到吴悠公司,1个货柜我不是只能挣到1万元吗?开到宏达公司,我不是能挣到52万元吗?当然,要分给宏达公司10万元,我实际挣到的是42万元。”
“啊?!他姓何的照着你的路子走,1个货柜也能挣到42万元?不对,加上8万元原先该由吴悠公司支付的8万元佣金,该是50万元。”玲儿惊讶得合不拢嘴来,好半天后,回过神来,“那我们应该分得到一杯羹吧?”
“分得到,三七开,我三,他七。我15万元,他35万元。”
“那成,咱可不能白忙活。”
“问题不在这里,我怕到时候一旦曝光,吴悠公司吴老板肯定要找我算账。”
“那算了,侬还是别听他姓何的,别贪图小利。阿拉可不愿意侬有啥不测。”玲儿双臂柳条般绕上天仁的脖子,再无睡意,早忘记了自己刚才想瞌睡的前言了。
天仁的思维似乎异常活跃,尽管昨晚几乎一宵没睡着,翻来覆去,担心上铺的人儿会不会掉下来?上铺的床架好像不太结实?玲儿每翻一次身,床架都嘎吱嘎吱响。要是玲儿掉下来咋办?不怕,有我垫底。
此时,天仁又想起瘦老板来,问:“呃,玲儿,你那天带丹尼斯和比尔去了炳荣公司后,瘦老板什么反应?”
“什么反应?巴不得客户下单呗。呃,他姓何的单子转到侬手里后,要是侬把单子发到炳荣公司去生产,不是就不会曝光了。呃,阿拉帮侬说服瘦老板购买新设备,改造生产线,他瘦老板工厂的质量一上来,不就可以接下订单了。知道不?炳荣公司原先是马先生的帮助下建立起来的,马先生不想看到自己扶持起来的企业垮掉。范书记是吴村村委会书记,也不想看到炳荣公司在自己的任上倒闭。侬手里又有订单,我们帮瘦老板把炳荣公司把产品质量搞好,炳荣公司不也能接下我们的订单。”
“呃,你倒是提醒了我。玲儿,侬还真不是个脓包。”
“说正事儿呢。我们帮助瘦老板,可不是为了他瘦老板,是为了我们自己赚钱。哼,那天,要不是马先生叫阿拉帮他带丹尼斯和比尔去瘦老板的炳荣公司,阿拉才不会去呢,想起他金牙上的菠菜皮儿就恶心。哼,现在,阿拉决定帮助他瘦老板,帮他是为了帮侬。跟侬在一起,阿拉也变得聪明起来啦,阿拉也会做生意啦。哈哈。”玲儿兴奋得拍起手来,语言也变得语无伦次。
天仁被点醒了。对啊,是这个道理啊。炳荣公司不是什么都是现成的吗?只要让瘦老板再购进几套新设备,改造生产线,剥壳茶叶蛋转来的贼单不就可以发到炳荣公司去生产了吗?也减少了我被发财痔抓住的风险。就算曝光了,他发财痔对我也安不出个什么罪名。好,玲儿,是你把我变聪明的。
天仁转头去玲儿脸上打个啵,说:“好主意,玲儿,看你的了。”
两人兴奋过来,心中有了方略,静下心来,瞌睡虫乘虚而入。
玲儿靠在天仁肩头上,迷迷糊糊说:“上次,阿拉说的帮侬为神山募集书籍的事情有进展了。阿拉有一个叫灿儿的朋友,伊参加了一个叫做柏友文学沙龙的社团,他们社团每周周末都要聚会。阿拉把李校长的故事和侬捐书的事情讲给伊听后,伊就到她们文学沙龙去讲了。结果,她们柏友文学沙龙的会员们都要加入到我们的捐书活动中来,会员里面的文人作家都说愿意把他们的作品无偿地捐赠给李校长,有的会员还去帮我们拉来好些名人名家,”
天仁来了兴趣,问:“噫,作家?”
“对呀,人家灿儿参加的不就是一个文学沙龙吗?”
“我只知道死了的作家。活着的作家,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到过一个。”
“还说人家是个脓包呢,哼,露陷了吧。侬才是个脓包,乡下来的脓包。阿拉告诉侬,上海就是上海,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大半文学大师都是在上海破壳的,说不定在灿儿她们的文学沙龙里哪一天就会突然蹦出一颗灿烂的文学巨星来,吓侬一大跳,哼。”
“这我知道,玲儿,你说对了,上海是中国文学的神山,这座神山上诞生过鲁迅,茅盾,巴金等好多大师。”
“阿拉和灿儿这一段时间正在筹备组建捐书会,过一段时间,举行捐书会成立大会的时候,侬来参加。到时候,侬就能看到好些想把自己的书捐给李校长,不,捐给神山。要是阿拉也会写书,阿拉也巴不得把自己写的书献给神山,摆上神坛。”
“呃,这可稀奇?玲儿,我可从来不读活着的作家写的书。活着的作家,他们的人还活着,可他们的书早已经死了。我只读死了的作家的书,死了的作家,他们的人已经死了,可他们的书还活着。好,玲儿,你们的捐书会开成立大会时我来,我来看看你们到底找来了几个活着的死作家。”
“侬这可不好,人家可是来支持侬的,侬还说人家的坏话。要知道,正是他们垒起了我们中国当代文学的神山呀。”
“道歉,道歉。不过,但愿他们垒起来的不是一座假山。”
“管它假山真山,我们得靠他们来聚集人气。这几天,阿拉和灿儿正在网上到处发帖,募集会员,还要去拜访邀请那些名人名家,等人气聚集得差不多的时候,阿拉和灿儿就准备举行捐书会成立大会。成立大会的地点阿拉都安排好了,就世纪公园大门里面门边那间大茶楼。前几天,阿拉下班后去找到那间大茶楼的老板,老板一听,马上就说他免费为我们提供一个晚上的场地,还说他要照些成立大会的照片挂到他的茶楼的网站上去替我们宣传。哼,那个老板可机灵着呢,哪里是他在替我们宣传,是他想借我们捐书会替他的茶楼拉客源。明白不?那个老板还说,他要把他的茶楼改个名字,改成神山茶楼。”
“那你以后把他的茶楼作为捐书会的定点活动场地,他不是更开心。”
“他就是这个意思呀,他还说,到时候我们去神山的时候,他跟我们一道去,照些李校长的学校的和神山的照片回来,免费帮李校长的学校做个网站,再跟他的茶楼的网站做个链接。哼,人家一看网站,还以为是他捐的书籍呢,别以为阿拉不懂他的意图。”
“呵呵,玲儿,你还说你不会写书,我看,你要是写起书来,恐怕比你那个叫灿儿的的朋友他们文学沙龙里的作家们都写得好,连茶楼老板如此微妙隐秘的心理活动,你都能揣摩如此透彻,我服了你。讲评书的老艺人有一句行话,会说的说人物,不会说的说故事。玲儿,我看你描绘起人物来,一点不比那些大文豪差。”
“去去去。这一段时间,我们各自忙各自的,有事儿打手机,啊。”
“呃,我还差一点忘记了,我不是给李校长邮寄去了一大堆书籍吗?邮寄到朵玛的县文工团,朵玛我上次到神山时见过。几天前,朵玛他们把书籍送到李校长的学校后,朵玛下山,接通了我的手机,说他们县长想跟我通话,随后,把话筒转给了他们县长。那位县长在通话中要我帮他们在上海牵线搭桥,说准备组织一个招商引资团来上海招商引资,还把他县长办公室的座机号码给了我。”
“那你帮他们了吗?”
“我也不知道怎么帮,就问了马先生。马先生把上海市政府招商局张主任的名片给了我,要我去找张主任。我找到张主任,张主任说如果当地县政府发函来,他们可以协助安排。我当场接通了那位县长的座机,让他们自己联系。”
“后来呢?”
“后来我就没过问了。”
“哦,阿拉困了,想睡觉觉了。来,吻吻阿拉……好啦,好啦。谢谢侬。”玲儿抬起一只手来,阻止天仁继续吻下去。
天仁从玲儿的额头上移开自己的嘴唇。两人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