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侠回到临安,正值他的公子出世,徐大侠欢喜之余,于未能将宋一枝的儿子送回程留声手中一事,不免常自耿耿。他常说:宋一枝虽然奸恶,但若以善言感化,未始不能使之潜心向善,化去当世一个大魔头,比之杀却一个魔头,二者自不可同日而语。当日他虽是为求自保而杀了宋一枝,似乎名正言顺,但人已杀了,终究难辞其咎。”
许仲庭笑道:“徐兄行侠仗义,行事倒也爽快,但在善恶之分上,见识未免太迂腐了些。”
陈处之道:“当时我心中念头也跟许大侠一般,但日子久了,自也领悟了其中道理,直到徐大侠因此而死于妖人之手,仍是如此。
“如此过了一年,那天是小公子周岁生辰,徐大侠夫妇和我一家人喜气洋洋,为小公子庆贺。正值几人举觞共醉之际,忽然门外走了一个人进来,这人是个女子,身着素服,鬓边插了一朵白花,自是宋一枝的遗孀程留声了。那日宋一枝死后,徐大侠曾致书于她,将宋一枝之死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又着实说了一番自咎的话,因此程留声得知丈夫死于徐大侠之手,才在收到书信的周年之际赶到临安。
“我和徐大侠夫妇见她突然闯了进来,自是人人诧异,但也知她此番是为报仇而来。程留声目光停在婴儿身上,神色甚是古怪,凝视了一阵,才转到徐大侠脸上,问道:‘徐大侠,先夫死于阁下之手,那是他自己种的恶果,致有恶报,但我那方满两岁的孩儿,阁下却累得他至今全无踪迹,此事当如何了断?’徐大侠道:‘这事的隐微曲折之处,徐某早已致书详告于夫人,只是大错已然铸成,无可挽回,只能自咎而已。一年来徐某曾在各处寻访,迄无下落,宋夫人若不嫌徐某才力疏薄,便假徐某数年时日,必当将令郎完璧归于夫人。’
“程留声听后冷笑几声,道:‘数年时日,你想要几年?你使我丧夫离子,这笔恩德,我总是要如数奉还的。你且随我来。’纵身一跃,跳出院子。徐大侠说道:‘好,你要报仇,徐某纵然不肖,却也不是敢作不敢当的男子,便劳烦宋夫人动手了。’也跟着跃了出去。徐夫人和我担心起来,便也随后跟了出来。
“程留声来到门外空旷之地,听得身后脚步之声,便即站定,说道:‘你杀先夫之时,用的是什么无耻手段,说来听听。’我听得怒气上冲,大声道:‘尊夫夜闯私宅,以图非礼,所用的手段才无耻之极,宋夫人动辄以尊夫清名赞人,也真高明得很啊。’程留声淡淡的道:‘陈处之,先夫之死,阁下也有份儿,待会我跟他了结恩怨之后,自会与你算帐,眼下还轮不到你说话。’我听她抢白于我,倒不觉怎么,说道:‘徐大侠和你的恩怨,谅你也决计不能了结,至于我嘛,嘿嘿……’正欲说将下去,徐大侠扬手将我话头拦住,向程留声道:‘宋夫人既欲为令夫报仇雪恨,便请动手。当日徐某急于救人,曾踢了尊夫一脚,目下便请宋夫人先踢还了这一脚,再行动手。’
“徐大侠当她问话之时,便已推知了她心思,是以说出这番话来。我听后大急,道:‘这……这怎生使得?’那女子也是一怔,道:‘你这话可是真心?’徐大侠哈哈一笑,道:‘徐某一生行事便是如此,决不肯占旁人半分便宜。宋夫人动手罢?’我正想阻拦,徐夫人却拉了拉我的衣袖,低声道:‘你大哥武功甚高,你也不必为他担心。’徐夫人既如此说,我也不便出手,只好作罢,心中只怦怦乱跳。
“那女子低头想了一想,说道:‘我和你武功相差太远,本来你说出这句话,我也不会再有此心,但形格势禁,不得不然。’倏地左腿一抬,拍的一声,正中徐大侠胁下。这一脚撞正徐大侠左胁气门,我一见之下,不由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却见他回过头来,朝我一笑,示意我不必挂怀,又转过头去,道:‘宋夫人请。’那女子道:‘如此行事,果然不愧大侠之称,小心了!’拔出单刀,呼的劈向徐大侠右肩。她在丈夫过世的一年中,苦练武功,兼之她本身武功也自不弱,这一路刀法招招狠辣异常,直欲取徐大侠性命而后快。我在一旁看得惊心动魄,知她这一路刀法所以如此狠辣,实是为复仇之故。徐大侠却没有兵刃,在刀光之中纵横来去,始终未让刀锋沾上衣襟半点,他步法也不如何快捷,只是缓缓的东移一步,西挪一尺,但那女子凌厉无伦的刀法便在这平淡无奇的一挪一移之下,竟尔半分效用也无。
“当时我只瞧得痴了,未始料到徐大侠武功竟一高至斯,虽然硬生生的挨了一脚,对付那女子仍是游刃有余。便在我发呆的当口,徐大侠突然一声清笑,伸手将她单刀夺了过来,但倏忽之间,刀子又回到那女子手中,那自是徐大侠递过去的,但我只看清这一节,于徐大侠夺刀时先点了她穴道,还刀时又奇快无伦的解开她穴道一节,却未看清。
“徐大侠怕她复仇不遂,自寻短见,便道:‘宋夫人身负尊夫、令郎的血海深仇,刻下所以败在徐某手下,乃学艺不精耳。夫人且去,徐某有生之年,必翘首以待宋夫人重来。’那女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终于左足在地上重重一顿,咬牙道:‘好,你等着,三年之后,我必报此仇。’将手中单刀当的一声,抛在地下,反身而去。”
陈处之说到这里,脸上神色甚是兴奋,似是提起自己生平极得意之事一般,随即黯然,缓缓讲述:
“三年之后,正是徐公子的四周岁生辰,那天徐大侠在门外摆下筵席,约了夫人、陈某二人坐在桌旁,静候程留声到来。这三年中,徐大侠和我自南至北,又自北而南,寻遍了大半个中原,始终未得宋一枝遗孤的半点音讯。徐大侠知道我跟宋一枝之间仇怨甚深,是以不欲我去,但我心头虽恨那淫贼入骨,却总觉此事与那小小婴儿无关,是以一再坚要相随。我二人先后数次出外,每次都落得个空手而回,那也是大数使然,非人力所能勉强的了。
“候了约莫半个时辰,徐大侠笑道:‘宋夫人到此,有失迎迓,恕罪则个。’原来那女子三年来武功虽进境甚快,轻功也颇为了得,想是有何异遇,但她脚步虽轻得瞒得过陈某双耳,却终于被徐大侠清清楚楚的听见了。我当时却吃了一惊,心想徐大侠怎知她来了?心念动处,便见得村西一人缓步而来,身着缁衣,手执拂尘,却是个尼姑。”
刘浩然点头道:“原来那女子自受挫于徐大侠后,便出家为尼,苦练武功,这尼姑想必就是今日的无性师太了。”陈处之道:“正是。”众人这才恍然。
陈处之说到此处,话声中已有一股苍苍凉凉之意,继续道:“那尼姑走上前来,向徐大侠单手合十,说道:‘贫尼无性,三年之前,世上已无宋夫人之称。’徐大侠点了点头,道:‘师太,三年前的今日,师太曾说要寻在下报杀夫之仇,现下徐某已如约在此相候。一隔三年,师太别来安好?’无性道:‘很好,有劳徐大侠在此久候。’徐大侠道:‘三年来徐某与师太一直未曾邂逅,不知师太已皈依佛门,仓卒之间未备素席,不敢相请入座共饮一杯,师太勿怪。’无性道:‘这个不妨。贫尼虽归依三宝,却未持酒杀二戒,今日要替先夫雪耻招魂,不妨喝上几杯。’
“她坐了下来,自斟了三杯酒,洒在地下,说道:‘这三杯酒是敬亡夫在天之灵的,以便他能在九泉之下目睹贫尼手刃大仇。’又道:‘徐大侠是当世出类拔萃的君子,当日虽将贫尼制住,却无斩草除根之意,单凭这份胸襟胆识,贫尼也不敢见疑于酒中是否有蹊跷。’说着喝了一杯酒。
“据她所说,她自那日大败而归后,便即出家为尼,远遁漠北,三年中足不涉中原一步,是以中原武林人士极少知悉昔年程留声的下落,更不知她已然出家。我在一旁听着,心下寻思:‘这尼姑经了三年苦练,进境当非小可,这次有备而来,倒也不可小觑。’
“她喝了三杯酒,呼的一声,将手中酒杯抛了出去,这随手一抛之力当真大得出奇,那酒杯直飞出八九丈外,方始坠下。她站起身来,拂尘摆了两下,拂去身上的灰土,道:‘徐大侠,贫尼曾说三年之后,必报此仇,今日若不能如愿,贫尼也永不与徐大侠见面,以便阁下得以耳目清静。’徐大侠微微一笑,站起身来道:‘倘若徐某不幸死在师太手下,盼你能不为难内人与幼子。’无性沈吟片刻,道:‘可以。此举权作当日徐大侠不杀贫尼之义。’徐大侠笑道:‘好,有师太这句话,徐某也放心了。只是如何比试,还请师太划下个道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