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隐合什道:“原来是江掌门,不知江掌门有何示下?”江晚钓道:“不敢。在下所欲问的是,适才胡掌门说道,只因有一事关乎中土武林兴衰,天下苍生气运,这才召集大伙共襄抗元盛举,只是方丈所说的这件大事,按理说当是少林派之事,似乎与整个中土武林无甚干系。此事方丈及其余几派掌门又怎么说?”辞锋咄咄逼人。
只见他走到近处,向心隐、洛静浔等人一抱拳,说道:“方丈大师,各位掌门,在下因事务缠身,来得迟了,未及与各位叙话,失礼之罪,先行谢过。”心隐等各自还礼,都说:“好说,好说。江掌门多礼了。”江晚钓道:“方才在下一番言语,各位自已听得明白,却不知几位于此节是否另有高见?”心隐道:“江掌门有所不知,这中间其实另有别情……”
便在此时,只听得水声响动,几艘轻舟箭也似的驶了过来,每只船上站了数人。知宾弟子忙抢上前去迎接。徐峙一瞥之下,不禁脸露微笑,心道:“原来是老朋友来啦。”原来一干人正是昨晚在客店中遇的到华山弟子一行。只见众人陆续走到华山掌门座前,躬身向叶汝真两人行礼。叶汝真点了点头,只摆了摆手,并不言语。众弟子也均一言不发,站在他身后。
江晚钓见一干华山弟子到来,只眼角扫了一下,并不理会,仍问心隐方丈:“不知这中间有何别情?本来抗元之事,乃是我辈义所当为,自当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决不说半个不字。然我等抵御鞑子入侵,为的是天下千万百姓,若是只因江湖上一门一派的安危,便轻言‘抗元’二字,只怕众心难服。再者,蒙古鞑子兵强马壮、凶狠残暴,自也不消江某多说,以咱们一干江湖人物之力,便欲与之为敌,多半甚为不易,以少林一派之事,便令天下英雄冒此大险,未免过于儿戏。”心隐方丈道:“这……这个……”本来这中间另有曲折,心隐尚未来得及向群雄说知,但他言下之意,竟是说少林派只因一己安危,这才邀集诸路英雄群策抗元,这一来心隐方丈等均感不易辩解,当下只是支支吾吾的道:“这个……并无……其事。”
其时武林之中,以少林派威名最盛,乃是天下武学之源,昆仑派次之,更次者便是泰山、华山、衡山、恒山等派,原是武林中声势最盛的六个门派。心隐当日邀集洛静浔等议事,也曾具柬相请,但江晚钓以派中颇多事务须待打理,不克分身,是以并未前赴少林,只写了一通书信回复。心隐方丈、洛静浔等候他不至,只索罢了,只是东道主中无泰山派参与,未免有所缺憾,却也无可如何。那知此日群雄毕集,江晚钓在这当口却陡地如此质问,心隐与洛静浔等相互对望数眼,一时都没了主意。
江晚钓道:“想少林派自隋唐以来,已是江湖上第一大派,领袖武林数百年,处事自当公私分明,但不知今日之事,是先公后私呢,还是先私后公?”这几句话说得更是厉害,心隐、洛静浔等愕然相顾,均想:“少林泰山一向交好,他今日忽然向少林派叫起阵来,不知所为何事?”
忽听得一人说道:“江师伯此言说得极是。正因少林派是江湖上第一大派,更应邀集群豪,共图良策,江师伯先前所见,未免是断章取义了。”那人说着从席间走出,却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群豪眼见他年幼,却如此和威名甚盛的泰山掌门说话,不由得群相耸动,心下均感诧异:这少年是谁?
只听江晚钓道:“恕江某眼生,不识高人,阁下是谁?大号如何称呼?”那少年拱手道:“这个决不敢当,恒山门下徐峙,见过江师伯。”说着躬身行礼。此言一出,众人不约而同的都“啊”了一声。
江晚钓听得来人竟是恒山派一名小辈弟子,不禁勃然变色,正待发作,忽听身后有人大声喝斥:“放肆!这小小一名晚辈弟子,竟敢对前辈无礼,好生大胆!天下英雄之前,也容你如此胡言乱语?”这话本是他要说的,却被旁人抢先说了出来,他一怔之下,转过身来,见身后一人手按剑柄,脸上满是冷傲之色,正向徐峙喝斥。这人身着白衫,瞧服饰正是适才上岸的一干华山弟子中的一人。
徐峙已瞧清这人的相貌,微微一笑,道:“哦,罗兄说我是胡言乱语,自必另有高见了,不知可能赐教一二么?”罗永陵一怔,道:“甚么高见?”江晚钓责问少林方丈的言语,他只听了下半截,于内中实情颇有未知,他年少气盛,不愿出口相询,以致显得孤陋寡闻,便道:“高见倒是没有……”徐峙不待他说毕,当即叹道:“罗兄逸兴遄飞的出来呵责小弟,只道罗兄必有独到之见,正欲洗耳恭聆,岂知……岂知……唉!”摇了摇头,却不接下去。罗永陵道:“岂知什么?”徐峙道:“岂知罗兄并无什么高明的见地,未免叫人好生失望。”
罗永陵只气得七窍生烟,说道:“有没有高见,跟徐兄有什么相干?徐兄在这夸夸其谈,如此大言炎炎,自必有不凡之见识,请,请,请,姓罗的正要开开眼界。”
徐峙笑道:“岂敢?小弟一番浅见,在方家眼中自是不足一哂,然如罗兄等辈,却未必能识得其中的精微之处。”他性子自来狂傲,不肯受半点气恼,此日给罗永陵屡次冷言冷语,激发了胸中傲气,自是忍不住反唇相稽。眼见只轻描淡写的一番言语,便激得对方脸色铁青,不禁暗暗好笑。他转过身来,向江晚钓躬身说道:“江师伯,适才晚辈略有冒犯,失礼之处,见谅则个。”江晚钓哼了一声,淡淡的道:“可不敢当。你说我所说言语乃是断章取义,然则以徐世兄高见,却是怎地?”
徐峙道:“是,既承江师伯垂询,弟子便胡乱说了。方才心隐方丈所说的册封少林之事,师伯想来听得清清楚楚,自不必弟子多所饶舌了?”江晚钓道:“适才胡掌门说的少林门户之事,自是指此而言,却又言道此事与抗元大计有关,难道这两者当真有甚么重大牵连么?”徐峙点头道:“是啊。此事与抗元之事一而二,二而一,确与武林兴衰、苍生气运有关,胡师伯说的可没错啊。”江晚钓哼了一声,道:“愿闻其详。”
徐峙道:“鞑子既对少林寺下诏册封,内中必非无因,按理不致如此轻易的善罢甘休,何况以元人残暴,素来视我汉人有如草芥,现今忽尔施以如此荣宠,各位可知是何用意?”群豪人人关注,都道:“什么图谋?”
徐峙道:“各位请仔细推敲推敲,想少林派自达摩祖师东来,数百年来一向是武林领袖,元人无缘无故对之诏封,其用意难道还须直言挑明么?”江晚钓沈吟道:“然则依你之见,是说……”
徐峙缓缓说道:“收少林以为己助,除去这块心腹之患,使我中原豪杰群龙无首,大利元人驱兵进犯我神州大好河山!”
此言一出,场上群豪人人耸动,众人微一凝思,均觉言之有理,想起元人包藏祸心之狠毒,无不脸上色变,心下凛然。当下便有人大骂起来:“他奶奶的,贼鞑子恁地奸猾,居然使出这等歹毒伎俩对付咱们,决计不能与之干休!”
江晚钓点了点头,沈吟半晌,又道:“这计策虽然歹毒,但少林派已经一口回绝,鞑子纵欲收揽人心,却也无可奈何。”徐峙道:“这倒不然,元人计策只怕尚不止此,少林派根基之富,天下间并无第二个门派及得,元人定然早已将之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推想鞑子的用意,乃是要兵不血刃的收服少林,令得天下英雄闻风归顺,但若少林寺不肯降顺,那也易办,只须以此为罪名,一举挑了少林派,也非事理所无。如此一来,少林派不复再存,功效虽不及将之笼络为己所用,却也相差不远,所费者只是一番兵马往返而已。这是晚辈的一些区区浅见,不知在座诸位以为然否?”
众人愈听愈惊,群豪之中,除了少数几派的掌门人以及一些老成持重的前辈心思较为缜密,大多是粗豪鲁莽之辈,遇到这等隐微之极的事端,自是莫名所以,此刻听得他一番分辟入情入情,方始明白,均自惊怒交集。只听心隐方丈说道:“当日老衲五人商议之际,均觉此事不易应付,因此上联名邀集各路英雄齐聚此地,一来此事乃江湖上各派与共的大事,集思广益,当可寻得若干计较与元人相周旋,二来也是恭请各位替少林一派化解危局的一番私意,尚祈各位施以援手,老衲不胜心感。”说着又即合什行礼。
群豪都道:“这事非仅少林一派之事,咱们替少林出力,亦是替自己出力,原是应当的,何必分甚么彼此?”有的道:“方丈若是明哲保身,大可受了元人封敕,少林寺自然无碍,既然谋之于我等,那便是瞧得起咱们了,大伙当得稍尽绵力。”有的道:“方丈大师临大节而不夺,如此行事,举世无不钦服。”
心隐双手合什,说道:“只恨少林寺势单力薄,不足与元人铁骑相抗,却须累及众家英雄为少林寺分忧,各位盛誉,老僧愧不敢当。”
薛雁诚眼见徐峙当着天下群雄之面,侃侃陈辞,抑且分辟得入情入理,博得众人纷纷赞赏,心想:“倘若陈兄尚在人世,见到今日之事,实不知该如何喜欢?唉!”念及故人,不由得又是高兴,又是伤感。罗永陵眼见群雄交头接耳,目之所接,言之所指,均落在徐峙身上,对自己竟是视若无睹,心下又惊又气,却又不便就此退下,只按剑站在当地,向徐峙怒目而视。
叶宇驰眼见门人出丑,心想此事须得即行遮掩,当下向罗永陵一摆手,命他退了下去。他站起身来,端了两杯酒,走到徐峙跟前,说道:“徐少侠年纪轻轻,如此识见不凡,实不枉了薛掌门一番教导。来来来,请干了此杯。”说着将右手酒杯递过,左手举杯一饮而尽,向徐峙道:“请。”徐峙微笑道:“晚辈才微识浅,多承叶师叔夸耀,不胜汗颜之至。这杯酒便算是弟子向各位前辈敬的,如何?”一口也自干了。叶宇驰奇道:“这可奇了,怎说是向我等敬的?”徐峙道:“各位前辈心系家国,以驱除鞑子为事,如此仁风侠骨,徐峙不胜心慕,这杯酒自是非敬不可。”叶宇驰听他如此说,面色甚喜,说道:“恒山门下弟子,果然气度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