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伙都这么认为?”程名振的声音突然听起来有些干涩,咽了口吐沫,艰难地追问,“大伙还说些什么?”
“也不是全都,差不多八成以上吧!”既然把话挑明了,黄牙鲍索性坚持到底。“如果属下出言莽撞,您可以治我的罪。但张大当家那边您必须得防着点儿。他老人家向来可是吃完饭就立刻舔碗底儿,万一哪天抽冷子再给您来一手狠的,您可不会总有去年那运气!”
“行了。这件事我自有考虑!”程名振粗暴地打断,然后纵马疾驰向前。黄牙鲍和众侍卫们无可奈何地互相看了看,只好催促着坐骑跟紧。事实上,大伙早就想劝程名振趁早把张金称赶走,或者找个地方软禁起来,以免夜长梦多。但侍卫们谁也没黄牙鲍这么胆大,居然明明看到主帅脸色已经发黑,却依然坚持着把话说完。所以这件事拖拖拉拉至今,嫣然已经成为大伙的一块心病。想起来谁都觉得忐忑不安,说起来谁都迟疑不决。
“老鲍,你行!”侍卫队正楚田在马背上扭过身来,轻挑大拇指。
“得了吧,你看我这一脑门子汗!”黄牙鲍指指自己的帽子下沿,摇头苦笑。满嘴刺眼的大黄牙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看上去令人舒坦。
程名振能察觉到众人在自己身后嘀嘀咕咕,却没有转过身来干涉,或者斥责。他心里突然变得很乱,不是因为觉得无法处置张金称,而是觉得有些愧疚。他一直坚持认为,张金称已经彻底被博陵军打成了没牙的老虎,不能,也不会把自己怎么样。而实际上,张金称在近一段时间里也的确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反倒是他的部将与从属们,时刻处心积虑地在防范、排挤,甚至不择手段地分化瓦解张金称的残部。
最近一段时间他虽然不在平恩城内,却对城内发生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从某种程度上而言,眼下不是张金称对不起他,而是他对不起张金称。明知道属下们对张金称过去所作所为怀恨在心,却没有及时对双方的日后关系给予明确。明知道属下们在谋夺张金称的残部,却没有立刻采取措施制止。甚至采取了听之任之,乐见其成的态度。
他之所以在军中迟迟不归,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是因为难于处理跟张金称之间的关系。一方面,他心里与部属们一样,对张金称怀有深深的不信任感。另一方面,他又为部属们对张家军残部所搞的阴谋诡计而感到负疚。毕竟对方曾经救过他的命。古人云,一饭之恩,致死不忘。而他的“报答”却如此特别。
困惑、负疚、罪恶、怜悯,几种不同感觉交织在一起,连日来时时折磨着他的心脏,令他几乎不堪重负。即便策马疾驰,耳听着周围料峭的春风,脊背上依旧沉重无比。
一直到半途中与妻子杜鹃汇合的那一刻,程名振心里才多少好受了些。对于张大当家今天的困窘,杜鹃心里可没有程名振这么多同情。她还记恨着柳儿的惨死,说出的话来带着几分快意,“分了他的部众又怎么了,分就分了呗!也就是在咱们这儿,他还能落个好吃好喝好招待。还部众呢?如果落到其他人手里,早把他一刀劈了,大卸八块喂狗,连个囫囵尸首都落不下!”
“胡说!”程名振皱着眉头反驳,语气却变得十分不确定“怎么着他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谁敢随随便便就砍了,也不怕引起绿林同道们……?”
没有人会出来主持公道。这是绿林,道义只是说给外人听的,内地里的规矩向来就是弱肉强食。张金称落了难,只有洺州军能收留他,并且始终没有采取强硬手段吞并他的残部。如果换了高士达、刘霸道或者河北绿林其他任何一路豪杰,恐怕杜鹃说得对,等待张金称的只有一个部属被强行吞并,本人被大卸八块的下场。
如此算来,自己待张金称还算过得去。想到这些,程名振的心情略微轻松了点儿,望着杜鹃苦笑着摇头。玉面罗刹早就猜出丈夫会对张金称心软,笑了笑,继续道:“咱们手里还有些积蓄,拿一部分给他。他将来愿意招兵买马也可以,愿意找到不认识自己的地方做个大富翁也可以,总之后半辈子不会受冻挨饿。但师父和六当家你最好能劝他们留下,两个人年纪都大了,没必要再干刀头上玩命的勾当。在咱们的地界安顿下来,开武馆、开药铺子,总之都是个正经营生,好过跟着张大当家去过有今个儿没明个儿的日子!”
“这个?”程名振还是有些犹豫,“只怕五叔、六叔他们不肯!”
已经走丢了薛老二,战死了王老四,再失去了郝老刀和孙驼子,张金称可就真成孤家寡人了。玉罗刹杜鹃丝毫不肯替张金称打算,笑了笑,贝齿轻咬下唇,“不用你安排,我已经托人给阿爷带信儿,让他着手做了。估计等咱们回到平恩,师父和六叔已经有所选择!”
“鹃子!”程名振小声喝止,“咱们……”他早就猜到没有杜鹃的授意,底下人不会做得如此明目张胆。但此刻确认的话从妻子嘴里说出来,依然令他隐约感到有些惊愕。可妻子这样做,完全是在为他与洺州军着想,手段虽然略显无情,其用意却无可指责。
杜鹃继续微笑,脸上写满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字样。如此温柔的笑容让程名振不觉有些气馁,只好摇摇头,暂且收起了自己的妇人之仁。
“你别光想着他这时候倒霉。你怎么不想想他去年怎么对付咱们的,虽然没有成功,但也有上百号弟兄姐妹因为他而惨死。特别是柳儿,天天小心翼翼地,唯恐哪里惹了他……”
不小心说起被张金称盛怒之下刺死的柳氏,夫妻二人都觉得有些尴尬。程名振感到尴尬是因为自己莫名其妙的就惹上了一身脂粉官司,事实上却非常无辜。张金称当时丢给他的包裹中,不仅仅藏着一件小号的嫁衣,还有他平素用的汗巾、里衫、布袜,甚至连一双破了洞准备丢掉的旧靴子都被整整齐齐地补好收在了包裹当中。而他和杜鹃在此之前还一直奇怪,为什么有些零零碎碎的衣物在外边晒着晒着便消失了。平恩县的治安虽然达不到路不拾遗的地步,但给贼人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偷到巨鹿泽九当家府上来!
而杜鹃尴尬的是,从自己决定把手交到程名振手里那一刻起,柳氏就一直被视为一个帮忙出谋划策的好姐妹。她详细分析程名振的反应,细致整齐地为杜鹃筹划对策。教导杜鹃如何把握一个男人的心思,教导杜鹃如何做一个女人。甚至亲手为杜鹃缝制了嫁衣。而杜鹃对此一直心怀感激,却万万没想到,柳氏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早已偷偷地把她自己代了进去。
杜鹃本来一直不明白,柳氏对程名振的心思怎地猜测得那样准?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柳氏教自己做的鞋子,穿在程名振脚上永远不大不小,里里外外透着舒服?为什么柳氏替自己想的办法,总能恰如其分地打在程名振心中最软弱之处,令他每次回头向自己张望,目光中都多出几分温柔?
当看到那件小了一号的嫁衣的瞬间,所有答案便豁然开朗。不要脸?恬不知耻?所有词汇似乎都不恰当。杜鹃曾经想暴怒,却发现自己心里对柳氏一点儿也恨不起来。柳儿的举动让她不舒服,却从没真正地在她手里偷走程名振一根汗毛。柳儿只是痴痴地做了一个缠绵的春梦而已,而这个梦最终却要了她的命。
过了好一会儿,程名振的脸上滚烫的感觉才慢慢消失。回头望了望遥遥缀在身后的男女护卫,他压低声音,替张金称祈求,“鹃子,那件事情就让它过去吧。等会儿见了大当家,你千万别再提起柳氏来。现在,想必他心里也很后悔!”
“后悔?”杜鹃冷笑着耸肩,“你根本不了解张二伯,他心里,自己所做一切都是对的,根本没有后悔的概念!不信咱们几赌一把,等见了大当家,他需要交代你做的第一件事情,肯定是帮他夺回巨鹿泽!”
如果不是因为老巢被八当家卢方元趁机霸占,张金称的状况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凄惨。对于从背后捅同道刀子的卢方元,程名振心里没有任何好感。前一段时间由于官府逼得太紧,他腾不出手来去清理门户。但春耕过去后,无论是处于替张金称主持公道考虑,还是为了自己的后路安宁,他都不得不再对泽地动一次刀兵。
“很多弟兄,死在卢方元那厮手里!万一哪天姓卢的再背后捅我一刀…….”明知道理由牵强,程名振还是坚持着解释。
“打下来,还给张大当家,咱们的后路从此就安生了?”杜鹃侧过头来,目光清冽如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