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息,什么利息?”程名振被问得一愣,旋即意识到老汉把自己刚才施舍给他们的粮食看做了放高利贷,笑了笑,和颜悦色地补充,“算了,给你们的,不要利息。”
“好,好汉爷……”那老者闻听粮食皆为白送,眼中非但没有占了便宜的欣喜,反而愈发惶恐。其余正在等着分米下锅的百姓们见老者不发话,也不敢动,眼巴巴地望着程名振,目光充满了迷惑。
“怎么了?”程名振有点儿不耐烦,皱着眉头反问,“有话你尽管说,别婆婆妈妈的!”
“好汉爷能,能留个名号么?”老者狠狠地咽了口唾沫,横下心来问道。“如果好汉爷留下名号,我等日后逢年过节定然焚香祷告,为好汉爷祈福!”
“算了,算了!你们这点人,能有什么收成!”程名振心里既厌烦老者的啰嗦,又感动对方的忠厚。一千来斤粮食,听上去不少,分到这些流民手里,每人还不到一斤。就算熬了粥一天一两吃,顶多也就是坚持十天而已,实在为杯水车薪。但就是这滴水之恩,对方却依旧不想白拿,总试图回报些什么,以证明其尚未彻底沦为乞丐。
“你别挡道就是报答了。闪开吧,爷们还急着赶路呢!”张瑾在一旁看得不耐烦,冲上前低声叱责。
老者被他恶言恶语的模样吓了一跳,不敢再坚持,站起身,拍干净膝盖上的土,然后长揖及地,“老朽姓刘,是这帮人的族长,大恩无法言谢。好汉爷日后如果有用得着我们地方,尽管派人回来招呼一声!”
“走吧,走吧,走吧,真啰嗦!”几名亲卫像驱苍蝇一样驱赶。
老者被连推带搡赶致路旁,大队人马穿过死亡的城市,继续前行。直到离城二里多远了,偶尔有人回头,却发现老者依旧带领流民们站在路边上,望着大伙的背影频频作揖。
“他倒是个难得的实在人!”段清心里憋了一肚子感慨,追到程名振身边,低声赞叹。
“他一个黄土埋了半截脖颈的人,如果不实在,能让这么多人听他的么?”程名振长吸了口气,小声回应。
刚才他一直想着此事。沿途处处都是白骨,唯独荒废的洺水县城内还有千把流民聚集。互相扶持着挣扎求生。这恐怕与老者的为人处事方式有着极大关系。就好比行军打仗,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带头者就是追随者的大旗,旗帜越干净,凝聚力也就越强。老者受了自己这个过路土匪的一点恩惠,还时刻想着报答。其余百姓为他做任何事,想必他亦会有所回报。跟在这样一个持身严正,知恩图报的人身后,那些流民们自己也感到放心。
“倒也是!”段清想了想,很快便明白了程名振的话中之意。他也是馆陶县的衙役出身,心里明白一个为政者的品行如何,对下面的影响到底有多大。道德这东西,说起来虚无缥缈,事实上却有着股无声的威力。一个廉洁自持的官员,即便不做什么事情,其治下亦会是一片祥和。而一个道德败坏的家伙做了官,百姓们就倒了大霉。非但他本人要刮地三尺,就连其麾下那些小吏、衙役,也是上行下效,雁过拔毛。很快就会将地方糟蹋得不成样子。
“忠厚老实又怎么样?这世道,好人没好报,祸害活万年!千十号人不偷不抢,他们靠什么活下去啊?”张瑾不认为那些流民跟在老者身后能落得什么好结果,缺衣少食,又没胆子向自己这样铤而走险,早晚都是饿死的货。
提到如何在困境中生存,周围的气氛立刻活跃起来。几名近卫撇了撇嘴,七嘴八舌地反驳,“您放心,只要没人做贱他们,他们肯定不会把自己给饿死。眼下可以吃榆树钱儿,苦麻子,车轱辘菜。过几天,山丁子、蘑菇、黄花也下来了。如果手脚麻利,还可以捡晚上去抓长腿白子、大眼贼、野兔子什么的,补充点肉食。只要能熬到秋天,地里的庄稼便能收上一茬。不但够吃,说不定还能留下明年的种子!”(注1)
“要是挖了耗子洞,也能挖出些野谷子来!”
“要是我,就结网捞鱼。附近都没人了,河里的鱼肯定又多又肥。一部分自己吃,一部分晒干了过冬!”
张瑾被大伙群起而攻之,不由得心中有些恼怒,摆摆手,冷笑着道:“去,去,去,又不是说你们怎么活。这些办法咱们能用,他们能用么?地里是种了不少庄稼,但收上来后哪轮到他们自己吃?张大当家不征?周围的大小绺子不盯着?今天也就是碰到了咱们,换了其他过路的好汉,恐怕连野菜干都给划拉了带走!”
众人听得心里一寒,叹了口气,都闭上了嘴巴。张瑾的话虽然听起来令人着恼,却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假如附近没有巨鹿泽,没有狗山、紫山这些号称隶属于巨鹿泽麾下,却自成一伙的大小绺子,刘老汉等人也许还熬出一条生路。但眼下河北道土匪遍地,锦字营看不上流民们手里那点儿吃食,不代表别人看不上。随便一支绺子路过,刘老汉等人最后一点生存希望也就被掐灭了。
周围的气氛立刻又变得凝重。一部分是由于对弱者的怜悯,另外一部分却是对自身生存的担忧。跟在程名振和杜鹃两个周围的,都是他们的绝对心腹。知道七当家和九当家此番是因为什么出来,也知道锦字营和巨鹿泽的那点联系早晚都要扯断。
周围如此贫瘠,锦字营的实力又如此单弱。他们就像一头离了群的孤雁般,不知道最后到底能飞多远,到底要飞向哪方。
在沉思中,大伙默默前行。一路上又路过了几座废弃的村寨,要么已经彻底没了人,要么里边的百姓都吓得提前躲了起来,只留下陈旧破败的一堆土坯房。偶尔也能堵住几个逃避不及者,皆吓破了胆子,伏在地上哀求饶命。光看他们身上的衣衫,大伙就知道没什么油水可刮,随便施舍给他们一点粮食,放其逃生去了。
第二天上午刚刚拔营动身没多久,他们就看到了另外一座城市。城墙和敌楼看起来都比洺水城新,城外的官道也相对平整。只是里边还是没能找到多少人,只有一具又一具早已发黑了的枯骨。
这座城市叫平恩,程名振对此很熟悉。去馆陶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便跟娘亲生活在这里。张金称攻破了它,挑出模样周正的年青女人,将其余被俘者全部砍杀。程名振当时亏了跑得快,才背着娘亲逃过了一劫。
故地重游,他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还是该忧伤。平恩县算是他的老家,他家在此还有几亩薄田。但土匪们毁灭了这里,让其彻底变为坟冢。而他现在却成了毁灭者中的一员。把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惨祸丝毫不差地传播给别人。如果他不这样做,等待着他的也是毁灭。这就像一个噩梦,越陷越深,越陷越绝望,却不知道如何才能醒来。
“走吧,清漳比这好点儿,上回二毛在那驻扎时,附近还见过几个有人的庄子!”段清被道路两旁的空屋子逼得透不过气,追到程名振身边,低声催促。
“这地方原来其实挺热闹的!”程名振的目光从一个店铺前收回,咧着嘴回应。看门脸,那原本应该是个布店。里边的货物已经全被搬空了,两具烂散了架的胡凳旁,摔着半挂算筹,一块黑漆漆的砚台。砚台旁边还压着一堆灰白色的烂泥,估计应该是账本的残渣。
“他奶奶的,这鬼地方真瘆得慌!”韩葛生也凑上前,希望程名振能带领大伙尽早离开。整个平恩县就是座死城,所有东西都停留在毁灭的那一瞬间。大白天的,风从街道上吹过都带着哭泣般的声响。要是到了晚上,谁也无法保证冤魂们会不会从骨头架子间爬起来,继续张罗他们的生意。
把所有不愉快的记忆抛在身后,把惨祸尽早遗忘,眼不见为净。这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至少能让自己的心情暂时愉快些。但程名振却突然在县衙附近带住了坐骑。“咱们就在这里扎营,告诉弟兄们,在县衙附近找房子休息,把看得见的死人骨头都抬出城外去埋了!”
“啥?”就连一直没参与争论的杜鹃都被程名振的决定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惊诧地追问。
她不是要质疑丈夫的决定,只是无法想象活人如何在死人的骨头架子间安歇。平恩县的房屋的确比较齐整,但那都是死人住的,活人在这里,难免会受到什么不利影响。
“此地处于洺水和清漳之间,控制住一个城市,就等于把其余两个城市也控制在了手里!”程名振跳下坐骑,把缰绳交给侍卫,缓缓踏上县衙的台阶。门口有两具骷髅,仿佛鬼怪留下来侍卫。被他用靴子一划拉,立刻碎成了齑粉。虚掩着的大门年久失修,推动时响起刺耳的呻吟,但还能推得开,也勉强能起到大门的作用。
“你到底要干什么?”杜鹃被程名振没头没脑的举动弄得心里发慌,追上来,扯着他的衣角问道。
“我想留在这儿!”程名振看了看她,脸上的笑容非常沉重。荒废的村庄,死亡的城市,还有麻木的流民,忠厚的老者,这些天看到的东西,反复在他眼前飘动。“我自己来当县令,咱们自己养活自己!”
注1:山丁子,即野生海棠果。微苦,可食。长腿白子,即青蛙。大眼贼,学名仓鼠。以上都是河北野生动植物,可以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