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仰望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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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界牌石

界牌石。一块标明两县分界的石头,也命名了它脚下的土地。

现在,我正站在这里。

“分界点”这个词总让人感到一种庄重,在一些人心目中更有着不同寻常的分量。这些,当然不是路边这块醒目的标石所能显示出来的。路标仅仅只是物质和表象,虽然看上去似乎不可缺少,但本身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

然而也许没有人说得清,一个作为分界点的地方,到底隐含着怎样本质性的内涵。

实际上,界牌石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地方,是105国道线中间一个很寻常的点,更准确地说,只是大别山南麓丘陵地带一个寻常的小山岭,在这条国道线绵延几十乃至几百公里的地段内,像这样的小山岭随处可见,道路是连续的,土地是连续的,连续的道路和土地组成了我们脚下的大地,大地则无穷无尽没有边缘。界牌石只是连续的道路中的一个地点,不过它将两个县分开了,在岭的那一边是邻县,而这一边便属于我老家那个县了。

然而道路并没有因为一个分界点的隔开而改变什么,道路依然向前延伸。倘若一个来自远方的匆匆过客,当他走过界牌石的岭头时,也许会完全忽略这里是两个县的分界点的事实。但如果这个陌生的过路人找人问路或打听别的什么,会从回答人的口音里感觉出差别:岭那边是一种方言,岭这边则又是一种。尤其是位于界牌石岭头的一个小山村,老式结构的屋舍基本相连,但同村的人口音也明显地区别开来——是“这边”和“那边”的区别。

这的确十分耐人寻味。但“这边”和“那边”的概念似乎仍然不好简单地界定。几年前,我曾因公务到过一个山区边陲小镇,那天下午,镇长说是要带我到邻省上见识见识,当车行驶到一道山冈时,镇长让车停下,而后指着路边一户人家告诉我,这户人家的堂屋就是两个省的分界点,也就是说,这户人家一屋跨两省。我听了很惊奇,也觉得趣味无穷,不由得下车走进屋里,在堂屋中间不停地来回走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我正在两个省之间走动呢!但我发现屋里的主人一脸平和,他一边热情地和我们说话,一边专心地修剪待栽的山芋苗,或许还在心里对我这种貌似庄重的样子感到可笑。后来镇长告诉我,本地两个省的人其实交往十分密切,走动频繁,这边的戏班子经常到那边去演戏,那边的戏班子也经常到这边来演;那边的姑娘嫁过来,这边的姑娘也嫁过去……在这里,两个省的界线是分明的,却也是十分模糊的,就像路边的那户人家,融合处包含了分界,分界又正是融合的地方。

还是回头说界牌石。我老家就在界牌石附近,如今我乘车回去时,往往就在界牌石下车,但就是这样一个很熟悉的地方,每次下车时,我都要站在岭头上,把这个寻常的小山岭仔细打量一番。岭边除了那个古老的小山村,还有山头上密密生长的松树,村里人家的菜园,裸露在空旷地带的黏性很重的黄土,以及生长在路边的茂盛的野草。面对这些景物,我总有一种想沟通的欲望,我想问:这地方为什么会成为两个县的交界点,它又是什么时候成为两个县的交界点的?

我自然无法找到答案,而界牌石这个地点又给了我另外的想象空间:这里从前也许有过一块很有名的石头吧?而这块石头如今又在哪里?我不禁朝四周巡视。山岭边有无数的石头,大大小小,形态各异,但仔细辨认,又觉都很平常,没有哪一块能独领风骚,成为我想象中的那块独特的石头。

平常的石头司空见惯,而一些日常的生活情景也在这道山岭上显现:一个农妇在菜园浇菜,一个壮实的汉子在路边挖掘新的路基,几只鸡在空地上悠闲地逛荡,一辆汽车从山岭那边往上爬,或是推着土车挑着担子的人从岭下往上来。汽车爬坡时依靠的是机械的动力,司机只需加大油门,汽车便以人所无法企及的速度爬上山岭,随后轻松地朝岭下飞驰而去,而推车挑担的人就要吃力得多,上到岭头时已是气喘吁吁,往往要在此歇息。

对于劳累的人来说,歇息是必要的,这岭头上也的确是负重行走的人歇息的好地方。三十多年前,我老家那个村里人肯定也在这里歇息过那些年,每到秋季,村里人都要挑草到邻县那个小镇的收购站去卖,界牌石正是他们的必经之地,黄昏时他们卖草回到村里,除了谈论草的价格,还会说到界牌石,那是他们路途上最艰难的一段。幼小的我,正是由此知道界牌石这个地名的。那时村里还传颂着一个年轻人的名字,因为他力大无穷,行走如风,每天都要比别人多挑一趟草,这使得他即使在界牌石岭头上歇息,也充满了传奇色彩。

此时,我也是在这里歇息吗?但看上去,我显然更像一个多余的闲人,与刚上岭头的推车挑担的人无关,更与三十年前村里挑草去卖的人无关。其实我也曾有过和村里人共同生活的经历,这使我想起另一个与界牌石相似的地名——界岭。那是村里人去深山挑水打柴抵达的最远的地方,那些个冬天,十几岁的我也常常跟村里人去大山深处挑水打柴,爬过无数的山岭,到过七里岗八里岗,到过洪家岭,到过拐子尖……但没到过界岭。如今我也许会借助现代交通工具抵达那里,但那一定不是我幼小时的界岭,界岭在我心目中,一直是村里大人们才能抵达的地方,一直是最遥远的地方,我永远也无法抵达那个“界”,就如同现在我在这界牌石的岭头上,永远也找不到那块独特的石头。

从界牌石的岭头上下来,往老家的村庄走时,我有些恍惚:我是在走进“界”,还是在走出“界”?但肯定的是:我正走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