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仰望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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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转车

我这回要去的地方,是一个较偏僻的古镇。那里有一位与我辈份相等却年长我许多的亲戚,多年没见面,有一天突然想起他——“突然”表明“想起”这一大脑动作的产生没有具体说得出的缘由,说“想起”就想起了,这样的“突然”常常会在我们意识里闪现——又猛然意识到他应该是一个年逾七旬的老人了。推算一个人的年龄自然不困难,只需用很简单的加法,即使这个人远隔千里或许久不曾谋面——人都在时间里生活,生活在此地的人年年增长岁数,生活在它地的人时光同样不会让他虚度。空间的阻隔并不能拉开或压缩时间的长短,更不会使时间滞停——但有些东西是没法简单就可以推算的,无论如何,我觉得必须去看看他,以表示人之常情的亲戚间往来的亲近。另外探望他的同时,或许还能对证一下时间对一个人到底有怎样的改变。这一点,当然是我个人内心隐秘的私念,不便在亲戚面前说出来。

去那个古镇没有直达班车,我必须先到那个县城,然后转车。

想到转车,我笔直顺畅的思维,就如一个远行的人在中途必须转车一样而被迫停顿,大脑中一时分支出许多条若隐若现的“岔道”——自然是那些曾有过的许多次转车的经历,最清晰的莫过于上次去某县城看望一个朋友,朋友因不幸遭遇车祸腿部骨折而住上了这座县城的骨科医院。我在车站刚下车,站门口就有许多摩的司机争着问我去哪,要不要送?我对这个县城不太熟悉,加上见朋友心切,能有人送当然求之不得。没想到几个司机一听我去骨科医院就面露迟疑,转而退缩了,只有一个司机仍让我上他的车。上车后司机却东张西望漫不经心,车子幵得很慢。我催他快点,没想他竟将车停下,说:到了。我一时愣住,还不到两百米远吧,怎么就到了?司机却指着路边一幢大楼坚决地说到了,然后就伸手找我要钱。我问给多少?他说上车三块。我随即摸出三块硬币递给他。在他接硬币时我突然笑出声。我这一笑司机的手就抖动了一下,而后说:你这人笑什么?笑得我都不好意思收你的钱了。手就真的缩了回去……我转身走近那幢大楼,看到那醒目的“骨科医院”字样时,不觉又一次会心地笑了,想我这次怎么单单要去的就是这一家“骨科医院”,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

不知别人是否也会和我一样,几乎每一次转车都会遭遇到内容或有不同的插曲。

再回到人的思维上。思维的停顿会让大脑中产生岔道,而大脑中的岔道往往又让人误入歧途?比如现在的我,就有了片刻迟疑,险些取消了这次探望亲戚的决定。

忽然就又想起另一件事,虽没有转车的细节,却与人在旅途的内容相关。故事发生在我姨夫身上,姨夫是个读过不少古书的老人,在家赋闲时常常去我舅舅家或来我家走动。以他居住地为起点,去我舅舅家的路他很熟,来我家的路他也很熟,但从我家到舅舅家他走得不多。有一次他先到我家,再从我家到舅舅家,走到半路,越走越感到不对劲,便请教一个田里劳作的中年人,他是不是走错路了?那个好心的中年人告诉他是走错了,但也不要紧,您老人家退回到那个岔道口,再沿另一条小路斜插过去,就穿上正道了。姨夫就往回走,但走到岔道时没按中年人指点从小路上斜插,而是继续往回走。好心的中年人就大声喊:您老不要再往回走了,从那条小道斜插过去就行。姨夫回头大声和那人说谢谢,但他觉得索性还是回去重走为好。这样他就又回到我家。我二哥问他怎么又回来了?姨夫便述说了事情的经过,而后气喘吁吁地说:我先歇会,马上就重走。我二哥后来常常将这事当做经典笑话说给人听,说姨夫是不是读古书读得太多,把脑子读坏了?我当时也和许多人一样差点笑断了腰,但现在想来,对一个记忆模糊而又清晰的老人来说,“重走”,也许的确是一种最适当的选择?

不知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个趣闻,说说不出这个趣闻与我这一次旅行又有什么联系。反正我最终还是打定主意,做这一次探望亲戚的古镇之行。

不过我将原来的计划做了一点调整与变通。我到那个县城后并没马上就转车,而是在县城做了一下午加一晚上的停顿。我找到县城的一个同学和几位朋友,和他们一起喝打牌,东扯西拉地聊天.......直闹到半夜两点多,才痛痛快快地洗个热水澡上床睡觉,美美地一觉睡到太阳晒到了宾馆的楼顶。这一晚的停顿,让我觉得这和平日庸常的生活没什么大的区别,似乎将旅途中一些应该有的东西做了恰如其分的消解。早上起来再到车站转乘去古镇的车。临行前,好心的朋友说要找个车子把我直接送过去。但我一口谢绝了,既是不想太麻烦朋友,更主要的是唯恐那样,会让我的探〃打了太大的折扣,似乎夹杂了许多虚假的成分。其实有车送过去,我会免去转车之累。我的谢绝似乎与我潜意识里对转车的拒绝有些相悖,但这种相悖又似乎很合理。

因为路途不远,从县城到古镇并没有那种真正传统意义上的班车。我走进这个短途车站,注意到来往进出的基本都是个体户开的那种五颜六色的、只有五六个座位的小型中巴,车子前方也和那种大型客车一样,醒目地挂上去某地的招牌,那些司机还唯恐乘车人看不见,不时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大声吆喝,或不停地按喇叭。这其实大可不必,哪个乘车人对自己要去的地方不是心里有数?还用得着你司机来提醒?就像现在的我,一眼就看准了一辆去古镇的红色小中巴,随后毫不迟疑地坐上去。坐这种个体中巴看上去很自由,无须在上车前买票,车子随时都有,随时可上,随时就可以走。但实际上又不是很自由的,这种不自由问题就出在那个很软的“随时”上。司机只有在车上人坐满时才会开车,如果车上只有一两个人就走,那点车费还不够油钱,实在划不来。我坐上的这辆车现在就面临这样的困境,车上还只有我一个人。年轻的司机不得不不停地吆喝,不停地按喇叭,不停地在车站附近兜圈子,以招徕乘客。但半个小时过去仍没人上车,我终于急了,但想想还是没催,催也是白催,司机其实也急。虽然我急着要走,司机却要再等人,看上去充满了矛盾,但有一点是共同的,我们都是在时间里受着煎熬。一个小时过去,终于又上来三个人,司机这才将车开上了路。

很快就到了古镇。下车,我却有了片刻的呆愣——以前我来古镇都是从上街口进来,但现在车却在下街停下,加上几年没来,古镇面貌大变,我一时失去方向感,竟不知该往哪走。于是摸出手机给亲戚打电话,说我来看你了,但路不会走。亲戚问我现在在哪个位置?我猛抬头,就见对面的一幢房子写着“信用社”的招牌,竟很激动——这真是个很标志性的地方。便大声说我在信用社。亲戚说你不要动,我来接你。我就站着不动,任大街上人来车往,尘土飞扬。一会,亲戚就来了,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也认出了我,抱住我说,一点没变,老弟,你还是原样子啊。我说你也是原样,一点没变啊!而后我们兴高采烈地朝亲戚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