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到儿子了,只能坐在院子里静静地注视着这棵树。枇杷树今年结了满满一树黄澄澄的果实,儿子一粒也没有吃着,大部分分给了邻家的孩子,或是我一个人独自在黄昏的微风中,一面吃着那酸甜的枇杷,一面想念儿子。老公大部分时间不在家,只有我在家里长成一棵树。古人说:“商人重利轻别离”,其实又何止是商人?现代人面临生存的压力,不得不为生计而奔波。别离是现代家庭必须承受的最基本的生存方式。就像我的妹妹,长年在浙江打工,每年春节和双抢的时候才回来一趟,他的一个儿子在湖南上大学,一个女儿上高中,一家人聚少离多,每次离家的时候都是含着眼泪,而这样的奔波别离还不是一年两年就能结束的,那将是一生的宿命。孩子大学毕业了,又面临着买房子、结婚,又有多大的能力来回报父母呢?
一份心思常常是分成很多瓣,分给生意,分给孩子和丈夫,思念和牵挂占据着每一个平常的日子,又有多少快乐可言?如果上天保佑,一切平安,不发生任何意外,等儿女们成了家、立了业,自己也就老了,又要准备七尺棺木为自己守护着风烛残年。如果家庭稍有风波,那更是不堪重负,所有的亲戚都要跟着一起承受艰难困苦。
老公今天又出差了,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静静地望着一棵树,有时候真的觉得人和树都是一样的,在本质上没有区别。生命就是一个过程,不论生长在哪里,都是一个偶然,由不得自己选择。我们只能在自己生存的泥土里拼命地劳作,寻找赖以生存的基本需要。就像这棵树,它是生在我家院子里,而不在别处,它不能望见高山和河流,甚至不能望到别的树木,连它的同类也没有见到过,它就这样默默地站在这里,忍受着风吹日晒,遵循着自然规律,做它自己应该做的事:不断地长高长大,开花、结果,让它的叶子碧绿,让它的果实酸甜。就像我一样,没有能力远离,只能守候在这熟悉的地方,从日出到日落,上班,认真地做自己分内的事,下班,回到家里,烧饭,打扫,侍弄院子外面的一片小菜园。日复一日,与一棵树相伴着日月,自己还没有发觉,就已经青春不再,人老珠黄。生命中很多东西还没有来得及体验,总是以为未来的路还很长,总是以为有些事还有明天,有一天照着镜子,忽然之间不认识自己。
一个人与一棵树又有什么区别?生命是个体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空间,即便是自己的子女,长大了都要别离,各自生长,我们没有能力安排别人的生活,就像我的儿子,他不属于我,他只属于他自己,属于社会。留给我的只有往日的时光,只有存留在心底的美好记忆,只有长长的思念和守望。就像夫妻,只不过在一起搭伙过日子,个人还是要有独立的思想和生活方式,我们没有能力也没有必要去改变另一个人。
人和树一样,没有能力抵抗来自外界的风霜雨雪,如果我们家的小院被一些幵发商盯上了,他们会搬出政府或寻找别的什么理由,让你不得不让出小院,让你不得不搬迁,你会有能力阻挡吗?个体的能力是极其有限的,人和树一样生于斯长于斯灭于斯,只能承载,承载那些生活本质的生存法则。
能与一棵树相伴也是幸福的,也是生活的馈赠。我长久地看着一棵树,知道树也有灵性,知道树也有思念和渴望,它默默地一直向往高处,总归是还有些梦和向往,它在眺望什么?是在想念那个曾经给它培土和浇水的小男孩吗?是在想念那个在院子里踢足球的小男孩吗?那些欢声和笑语已经长成了思念,而思念已经长成一棵树。
喜欢就是缘
一种温馨喜悦的情绪一寸一寸向我袭来,将我包裹,无声地将我覆盖,使我深陷其中,沉浸在不可名状的温润的境界里,不知今夕何夕。
我一般在晚饭后,将桌上的碗筷及自己的身体风扫残云般打扫干净,然后泡上一杯清茶,端坐在桌前,翻开一本渴盼已久的书,认真地读起来,基本都是名著或曰大师的作品。可是我读了几段却怎么也读不下去,于是只得又站起来不停地给杯子里加水,心想自己真是学养不够,这么有名的书我怎么就读不下去呢?顷刻间意志坍塌,自己真的不是做学问的料,情绪一塌糊涂的沮丧,觉得自己万般的不是,人家大师的作品想必总有过人之处,读着总会有益处,于是埋头再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往前读,可是脑子仍然一片空白。无可奈何,只得放下,心想我读书本无所求,只是为了快乐,而人生如朝露,我这又是何苦呢?故把那些所谓大师的名著往床上一摔,见鬼去吧!
而有一些书,思想深刻,语言奇巧,象外生趣,幽默中不乏睿智,优美中不乏哲理,从第一个跃入眼帘的词句开始,便如饮琼浆,如食甘蜜,仿佛春风拂面,酣畅淋漓,摄魂夺魄,浑身顿时通泰,神智顿时清爽。读得几段不禁拍案叫绝:妙哉!那种感觉真是舒服,仿佛灵魂出窍,游荡在九天之外。平凡如我者,这就是悠悠凡尘中不可多得的妙境。人际的纷繁,工作的辛苦,生活的压力,全部拋开。这就是平凡琐碎的日子里不可多得的快乐。
世间那么多大师,那么多典籍,我读得过来吗?万事万物都是讲究缘分的,与一本书相遇,恰如与一个人相遇,它在冥冥中似乎有一根无形的线,这根线就是相逢一笑的那道波光,如果持有波光的双方恰好在这一时刻都带了电,那相互碰撞的一瞬肯定会闪耀着一道暗绿色的喜悦,只是这光我们看不到,但它确实存在着,这些我们看不见的秘密就存在于四维空间吧,这就是缘分。
当我们与某些事物相遇时,一眼就喜欢上了它。我曾经在一个山区粮站工作4年,而粮站的忙碌是有季节性的。那四年的时光中,我大部分的中午和黄昏都是在那院墙外的一片小树林里度过。我仰面睡在小树林的草地上,头下枕着一本书,手上捧着一本书,睡累了就趴在早地上,偶尔爬起来在那些树枝上荡秋千。那时的我什么书都看,好像没有现在这么挑剔,而越厚的书越是令我流连忘返。我那时迷恋外国的长篇小说,普希金、列夫?托尔斯泰和卢梭伴着我度过了那么多迷离、孤寂的时光。我常常是整个下午都在那片树林里度过,当时的我为什么那么喜欢那片树林呢?想必就是那种空谷回音的寂静令我陶醉吧,而我骨子里是喜欢独处的,也肯定是寂寞的,我的潜意识应该是与那种寂静的氛围相呼应。
那片树林并没有什么珍贵的树木,它只是稀疏的甚至长得歪歪斜斜的一些普通的松树,好像永远也长不大的样子。可是我喜欢它们甚于那些髙大的松柏和梧桐,大概因为它更适合于我吧,它能给我安宁和旷远。有时候那些美丽高大需要仰视的东西并不适合于自己,那么它的美丽与高大对于我来说是并不存在的,就像那些千古流芳的典籍。
当然,那片小树林里不仅仅只有树,还有柔软的小草和那些淡蓝色的小花。对于花我也是与淡蓝色有缘,那些大红大紫的花我只是偶尔看一眼,并没有特别亲切的感觉。而秋天的草地上,那些深埋于泥土的小植物,刚刚冒出的几片绿叶上居然会开出几瓣淡蓝色的小花。我会猛然地趴下,细细地观赏它们。阳光从树缝里照下来,一阵风吹过,它们轻轻晃动,甚至会有心跳的声音,令我心悸祌摇,这时候如果有蜻蜓从我头顶飞过,我会对着它微笑,它会和我对视那么一瞬,想必也很感动吧。
那样的时光已经过去很多年了,而毎当我在读到一本好书时仍然会想起那片树林,会想起那些静如水、温馨如梦的美好时光。
我寂静的小树林,我的蜻蜓,我淡蓝色的小花,你们一定还记得我吧,一定还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对我微笑,因为你们相信我喜欢。
喜欢一些事物,喜欢一个人,喜欢一本书,这是多么美好啊,我常常为着这种喜欢而感谢上苍,喜欢就是缘分。
桃花盛开
陪我去看桃花。我说这话是很久以前。那时你坐在我的对面,你微笑着,笑得很诡秘。我的话就像一粒子弹,一旦射出它就无法回头,它不再属于我,但它也不属于你,它射进了一条亢长的隧道。它在遥远的深处,落地无声。
那时你的指间夹着一支香烟,白色的烟雾在空中弥漫,烟雾变幻着形状。我的目光穿透层层烟雾,看着你诡秘的笑。一只燕子在你头顶的上方筑巢,它把一棵草轻轻放在另一棵草上,然后警惕地看着我,另一只燕子往来穿梭,做着同样徒劳无益的事情。之所以说它徒劳无益,因为前一个下午我已将它的巢穴捣毁了,它肯定知道我还会继续捣毁它的巢穴,这样的无穷反复只是因为它必须那样做,它必须在它选定的地方筑巢,其实也还有许多可以选择的地方,或许会更安全,燕子为何这样固执?固执当然不是智慧,它是否就是品质?
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无数的灰尘在我面前舞蹈。屋子里有许多人,他们说笑,窃窃私语,随地吐痰,大声吵闹。陪我去看桃花,我说。那时窗外有一棵桃树,树上桃花正艳,树下落红无数。一阵风吹过,一朵桃花从窗口飘进来,落在我们面前的桌子上。是浅浅的粉里透红,微醺的样子,我不屑地拾起它,然后一片片撕碎。这不是我要的桃花,我说,我要的是桃园的桃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桃花,是深红、粉红、血红的。我要那燃烧的桃花,是的,是燃烧,能燃出熊熊火焰。
那时我们的窗外有一条碎石小路,两只麻雀在小路上徜徉,我望着它们,我也诡秘地笑。屋子里仍然有许多人,他们进进出出,他们左腿架在右腿上,或右腿架在左腿上,他们瞌睡,他们唾沫四溅,他们争论不休,他们面无人色,他们的脸不断地扭曲,不断地变幻着形状。陪我去看桃花,我说。你不说话,你仍然微笑着。我站起来,我走出屋子。我走出屋子时外面一片漆黑,我的脚下没有路。我不得不再次回到屋子里,当我坐在屋子里,窗外已是阳光明媚,明明是白天,为什么屋子外面一团漆黑?我再次站起来,我再次来到屋子外面,仍然一片漆黑。你仍然诡秘地笑,我就这样反复无穷地做着同一个动作,进进出出,站起来又坐下。
窗外的桃花灿如朝阳,绿叶也长得很茂盛,挂满了黑色的树杆,这时我又站起来,我寻找那扇门,那扇通往外部世界的门。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样,烦躁焦虑,四处碰壁,只有你,仍然安静地坐着。你的指间仍然缭绕着烟雾,永远缭绕着烟雾,我越来越看不清你的脸,但我能感觉到你仍然诡秘地笑。
我终于又忍不住捣毁了燕子的巢,我看着燕子四处乱飞,燕子拼命地用脑袋往墙壁上撞,燕子悲痛欲绝,燕子流离失所,燕子在绝望中拉下了白色的粪便,粪便掉在你的头顶上,顺着你的前额流下来。白色的燕子的粪便一定会改变你的优雅。这次轮到我诡秘地笑,我心里很快乐,我的快乐像一朵妖艳的桃花,妖艳、肥大,它开在我黑色的心里。我安静下来,我注视你,我在烟雾中注视着你的优雅。
陪我去看桃花,我说。我再说这句话时,你站在窗外,我很吃惊。你仍然诡秘地笑,你的身后就是一片无边的桃园,深红的、粉红的、血红的。桃园燃烧着、起伏着、流动着,像海市蜃楼。
我的桃园,我的桃园,我拼命喊叫。为什么我走不出屋子?我说。
“走出你自己吧!”这是你对我说的唯一的一句话。说这话时你站在远处的桃园里。
桃花盛开。
美妙一刻
清晨梦醒时分是一天中最美妙的时刻。窗外总会有几只鸟在树枝上叫喳喳,紫红的晨曦微微呈现出梦幻的姿态,空气湿漉漉的,甜润而温馨;如果是雨天也别有一番景致,看着雨水滴打在窗前的树叶上,总会想起某个从前的雨天,潮湿而多雾的树林里,蘑菇像小伞一样在一夜间倏忽撑开,自己空着的手也仿佛像摸着蘑菇一样有滑腻腻的感觉。
女人在睁开眼睛的一刻应该是最美的,“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云髻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白居易在《长恨歌》里就描述过杨玉环在那一刻的姿态。普通的女人虽然没有贵妃的风韵,但此时睡姿慵懒,幽幽的眼神,恍若还在梦中。即便没有人看,也会独自妩媚,就像那无涯的荒野里那株绛珠草,在泪水的浇灌下渐渐苏醒了,夜晚的更深露重,使灵魂得到了一次洗涤。
屋子里的一切也于昨夜摆放在了适当的位置,一切看起来是那么井然有序。无论昨夜那个梦是多么快乐或多么忧伤,都会给枯燥乏味的白天注入神秘的意味,脑子仍然会沉浸在梦境之中。仿佛跑了很远的路去赶了一场约会,仿佛跑了很长的路回到了童年,那些久已未见的人又于昨夜相见了,故乡的山冈依然苍翠,少年的伙伴还站在大枫树下等我,父母还是年轻的样子,妹妹还是那样清纯可爱。人情明明如桌上那杯隔夜茶,冰凉无味,可是我在梦中却把一切都美化了。当然也有做噩梦的时候,做了噩梦醒来肯定也是一阵庆幸,幸亏是梦啊,生活依然是美好的。梦中说的那些话如果在白天恐怕是不会说出口的,梦中做的那些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梦中见到的那些人就是我的唯一,这种隐秘的快乐,都会在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一起涌来。
如果需要赶班那就只能留下一些怅惘,梦中的事情还来不及仔细回味,新的一天就扑面而来。窗外迎面吹来的那缕清风,就是一天精神的源头。望望天空,看看飞鸟,听听远处的公路上车水马龙,心里就感觉到很踏实,心里想着:我是健康的,所有的亲人都是健康的,多么好啊!一边收拾自己一边想了,嘴里禁不住轻轻哼些歌,对于家人诧异的目光,我们也可以回敬嘲讽的一瞥:你管天管地,总归管不着我做梦?
琐碎平凡的一天便在快乐中开始了。
如果不用赶班,睡个懒觉就是人生最美的风景。所有的人际纷争暂时拋开,所有的烦恼都留在昨天,清晨的这一刻完完全全属于自己,不用应酬,没有焦虑,不用猜忌,就连为家人等门这种担心又费神的事也留在晚上了。躺在床上可以信马由缰,闹心的事情肯定不去想,那些美好的远去的人和事都会一齐涌入脑际。
现在已经很少在老家睡觉了,在乡下老屋里睡懒觉是最舒服的。四周一片寂静,不远处池塘里偶尔响起的捣衣声,听起来是那样的亲切。母亲总是对我们说:“早起三朝当一工”,可是我却愿意睁开眼睛的一刻无限延长,起码延长到我有足够的时间重温一个晚上的梦,有足够的时间想那些白天没有情绪想起的事情,有足够的时间把自己重新打量。
自从我出嫁以后,母亲便不再叫我早起,母亲把我当成客人,尊重我的习惯。曾经有无数个清晨,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儿子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坐在枕头上,用小手摸着我的脸,叫着:“妈妈、妈妈”,那时儿子还小,我把他放在母亲身边,我隔几天就回家小住。母亲摘来了沾满露水的青菜,扫了院子,洗了衣服,母亲烧熟了饭再坐在我的床边给儿子穿衣服,屋子里弥漫着饭菜诱人的香味。那时我躺在床上看着儿子和母亲,那是多么美妙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