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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别梦依稀(2)

过年的时候家里买了半个猪头放在锅台上,我在外面玩踢毽子的游戏,踢得身上发躁了,正好回家脱衣服。我看见那半个猪头好高兴,指着猪头大声说:“我要吃猪头,我要吃猪头,咦!怎么只有半个猪头?”奶奶说:“不能叫猪头,要叫元宝。小女伢多嘴多舌,明日没人要,嫁不出去”。“奶奶,我有人要,隔壁小东哥说长大了要讨我。”“小东哥是家里人,不能嫁本家的。”“哦,坐我后排的马小牛也说要讨我。”“哈哈哈!这个小妖精就晓得要嫁人了。”

老不死的奶奶村头巷尾到处说,弄得小东哥不理我,不带我去网鱼,也不摘猴楂给我吃。到学校去,马小牛也不理我,很多同学都笑话我,用手指在脸上比划“不怕丑、不怕羞,脸上画个花葫芦”,又说“不怕丑,马小牛和姣姣结亲家。”马小牛就去打同学,两个人纠缠在一起,互相把脚叉在对方腿下,俩人同时滚倒在地,扭在一起互相厮打,同学们在旁边看热闹拍手笑,我也跟着看热闹拍手笑,竟也不知他们为何打架一般。等老师过来拉开,俩人滚成粉蒸肉,鼻涕和眼泪拌着血迹糊在脸上,头顶上冒着青烟。

马小牛从此不和我说话,还欺负我,下课的时候在黑板上画只大癞蛤蟆,旁边写着“这是姣姣小妖精”。我哭着告诉老师,老师把马小牛拉到黑板前面去罚站,在放学的路上马小牛又打我。

我回家把同学笑话我的事告诉奶奶,说马小牛老是打我,还说长大了不讨我,同学们都说不讨我。奶奶拿着竹枝条站在学校操场上去跳着粽子脚大骂:“你们这些猴子精、花脸猫,我要把你们的皮扒掉一层,马小牛你给我出来!”吓得马小牛从学校院子后墙上的狗洞里钻进教室。“看谁再敢欺负我们家姣姣,我们家姣姣长大了要嫁到城里去,不嫁你们这些猴子精、花脸猫!”奶奶又跳着脚大喊道。

在我把奶奶盛给我的红芋偷偷倒在猪食桶里的时候,奶奶总是神奇地出现在我背后,拿着车棒槌在我头上敲一下:“好吃懒做的小妖精,明日没人要。”奶奶嘴上说着,还是会给我碗里再盛一碗白米饭的,奶奶自己只喜欢吃红芋和萝卜,或是香瓜和白菜,不喜欢吃白米饭,我从未见奶奶吃过一整碗白米饭。她吃的只是红芋或白菜上黏着的白米饭。奶奶特喜欢放屁,有时候奶奶挑着水桶去浇园,我拎着菜篮跟在后面。奶奶总是一边走路一边放屁,我跟在后面笑。奶奶说:“你长大了做赵奶奶不吃屁水。”“什么是赵奶奶不吃屁水?”奶奶道:“有一户人家姐妹俩结亲家,一家是女儿,一家是儿子,这夫妻俩念书做了官,很有钱。就请人给两个赵奶奶挑水,赵奶奶把每次挑回来的水只要前面一桶,后面的水倒掉不要,说是屁水。”于是我知道了赵奶奶不吃屁水的故事。“我长大了让奶奶和妈妈都不吃屁水。”我像电影上的李玉和一样拍着胸脯说。“我怕是没长那长眉毛,只有你妈妈能享你的福。”“我也不想享福,将来你自己能不吃屁水就行了。”妈妈道。

比我高一级的同学马小美也是坐在我同一间教室里。有一天马小美穿了一条红色灯芯绒裤子,真好看。我回家跟奶奶要,奶奶说家里没钱。我跟在奶奶后面哭,奶奶做牛粪粑,我站在旁边哭;奶奶到菜地里去,我也跟着。奶奶到水塘里去洗菜,我趴在奶奶身上,因为趴重了,就像是我把奶奶往水里一推,奶奶“咕咚”一声掉到塘里去了,棉衣棉裤湿得像个水淹鬼,我吓得大哭起来,幸亏有人从旁边经过,奶奶才没淹死。奶奶怕我吓掉魂了,夜里拿着扫帚,拖着长长的哭音到水塘边去给我叫魂:“姣姣喂,莫怕吓回家哟!吓着衣裳莫吓伢哟!莫怕吓跟着奶奶回家哟!”妈妈在前面答应:“回了家哟!”妹妹说:“回家来吃牛屎粑哟!”我又跟妹妹打成一团。

有一天上课,老师叫我到黑板去做算术题,我写上2+2二5,老师说为何2+2=5?我说,“我要花灯芯绒裤子”。老师是我的一位本家叔叔,罚我到黑板前面站,又回家把我2+2=5的事情告诉奶奶。奶奶就托安庆来的下放干部偷偷地卖了一匹白土布,为我扯了几尺红花灯芯绒,请跛脚裁缝回家替我做裤子。那年只有我和父亲是做的“洋布”衣服(奶奶语,奶奶把从商店里买来的布都叫洋布),其他人的衣服都是家里纺织的土布做的。我那是一条红布上面有黑圆点和白圆点的灯芯绒裤子,比马小美的更漂亮。我穿着花裤子背着书包到学校去,发现那时的天空真的好大好大、碧蓝如洗,天上的云朵像棉花一样白,飘荡在我的头顶上,很多各种各样的鸟在村头的大枫树上做窝,经常有鸟蛋或鸟粪从树上掉下来,常常砸在过路人的头上。门口塘里的水也是清亮碧绿的,很多黄花鱼在里面游来游去,塘坝的柳树上知了联欢合唱。

那条花灯芯绒裤子,给我整个童年留下愉快美好的回忆。裤子刚做起来的时候很长,要卷好几圈才不踩在鞋底下,后来那裤子越穿越短,直到吊在我的膝盖下我也舍不得给妹妹穿。

为此,老不死的奶奶总是咒我:“这小妖精,嫁不出去,没人要。”害得我长到20岁也没人说要讨我,好不容易遇上一外村人,我赶紧黏上,把自己嫁了。

本来牛粪是可以直接放在山坡上晒干的,可是奶奶偏不。老不死的奶奶逼着我和她一起用铁耙把牛粪捣碎,像揉面团一样把牛粪揉的都快要熟了,然后做成小团放在手心里拍开,再往茅厕的墙壁上一摔。牛栏的墙壁上也全是牛粪粑。牛粪粑晒干了就掰下来放进茅厕的土砖池子里。我的手上全是牛粪,蚊虫又趁机叮咬我的鼻子和脸,连耳朵也不放过。我只好用手去搔痒,弄得脸上鼻子上全是牛粪,奶奶还在旁边“咯咯咯”笑得像鸡公打水。我说为什么一定要做成粑,又当不得粮食?奶奶说,还真当得粮食,做成粑的牛粪容易干,烧土粪的时候易点燃,交给生产队换工分也划得来,一稻箩牛粪做成粑起码变成三稻箩了。

村庄里脚屋的墙壁上全是牛粪粑圆圆的印迹,褐色的牛粪粑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幽蓝的光芒,散发出稻草的青香味。

奶奶如果真能像妈妈所说的那样老而不死就好了,她是否知道现在所有的人都不吃屁水?很多人连白米饭也不喜欢吃了。

奶奶总是很霸道,要做我灵魂的守护者,总是在这些个停电的夜晚来骚扰我,拖着长长的尾音为我叫吓,使我不至于灵魂出窍。她总是使我在迷茫地四处漂泊之后,又能准确地魂归故乡。

奶奶,你真能老而不死吗?

鸡毛换灯草

鸡毛换灯草的吆喝声已经十分遥远了,我只是在偶尔停电的时候,在这样静静的夜晚才会想起它。

在我很小的时候,常常有一些挑着两只竹筐的货郎,摇着一只小手鼓在村头巷尾高声吆喝“鸡毛换灯草哟!”拖着长长的韵味十足的尾音,只要听到鼓声我们这群孩子就会蜂子出巢一般跑出去紧跟着货郎担,贪婪地瞅着竹筐上面玻璃柜里的红头绳,花洋铁皮发夹,还有那红胡椒糖,绿尼龙丝。那时候乡下很穷,我们只能干瞅着,偶尔从家里偷来两三只破布鞋,被货郎左捏右看然后往地上一摔,故意捏拿我们说,要胶鞋,破布鞋不要。我们只好又再三央告,换得尺把红头绳,或几根橡皮筋。如果谁能拿来一把鸡毛、一只鸡内金,那可发财了,起码可以换来花洋皮发夹,还有小口琴什么的。

我家的鸡毛全部由奶奶收藏,据奶奶所说她是有正经用,比如换一束灯草,换一小勺桃红粉,换几粒小纽扣。

每年腊月奶奶总要把收藏了一年的鸡毛拿出来换灯草预备过年,一年积攒的鸡毛其实也不过三两把,那时候人都吃不饱,养鸡也不给粮食吃,全靠它们自己觅食,因此总也不见长。

奶奶把鸡毛洗净晾干,理得整整齐齐,待货郎来了,跟货郎争长见短一阵后,那货郎从那一大把用纸扎好的雪白的灯草中抽出一小束,然后一根一根地数给我奶奶,那雪白的灯草头绳一般粗,八寸来长。奶奶看着站在一旁的我和妹妹们流着口水蠕动着嘴唇,又从手中抽出十来根灯草还给货郎,换来三五粒豌豆糖。那时候我幼小的心中只有一个愿望,什么时候奶奶不要灯草该有多好哇,那鸡毛我们便可以大派用场了。

奶奶总是把那铁皮锤的灯盏鳖擦得干干净净,然后从三寸长的管子里插进一根灯草,把那盛满煤油的小洋铁鳖放在一个小竹架上,(奶奶总是叫洋铁、洋油、洋火,因此我们小时候也这样叫),只记得那灯草头一会儿就起茧结花,奶奶一手拿起铁鳖一手拿起灯架子轻轻地敲几下,火光便忽然亮堂起来,可是只一会儿工夫,又暗下去了,奶奶和妈妈常常木车对木车地纺纱,中间一小方凳放着灯火,我们便坐在暖火桶里听她们讲日本佬的故事。

从什么时候起,在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淡忘了“鸡毛换灯草”的吆喝声;淡忘了村头货郎担上那些曾深深地吸引着我,却使我望尘莫及的小玩意儿;淡忘了那黄豆般跳跃的灯火……难怪我给儿子讲起这些往事,他总是惊奇地看着我,怎么也不能理喻。偶尔回想起童年的一些小事,一种美好的情感油然而生,就像昨晚又做了一个很香甜的梦,我便会很认真而且满怀信心地面对今朝。

雨的思念

雨,潇潇地下,潇潇地下,直天而降,汹涌而流。世界一片空濛,苍天流下泪水,雨在寻找它的思念。雨的思念在远方,在不确定的远方。

雨,找遍每一寸泥土,每一条河流,寻遍每一座山脉,每一条沟壑,还是找不到它的思念。雨的思念被泥土阻隔了,因此雨的思念被堵在心里,倾泻成河流。雨哭了,雨思念它的思念,雨的眼泪流成小溪,雨的心因思念而疼痛,因疼痛而碎裂,鲜红的血流出来伴着山洪汹涌成江。雨找遍天涯海角,上天入地还是找不到它的思念。雨绝望哀鸣,把头撞在礁石上,撞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雨的痛苦咆哮成波澜壮阔的大海。雨的思念啊!你去了何方?

大雾弥漫,电闪雷鸣,白浪滔天,山水失色。雨号啕啜泣,雨拼命地到处寻找它的思念。

雨躲在乡间的树林里,看山花开遍每一丛灌木,看百鸟叫醒每一个黎明;雨藏在新建的公路旁,看汽车风驰电掣,看年轻的恋人从路上走过,那些都不是它的思念。既然太阳每天都能新旧交替,为什么我的思念不能旧貌重现?

阳光明媚,月华如练,莺飞蝶舞,桃花盛开。曾经牵着母亲衣角的少年时光,多少欢娱与快乐?曾经的良辰和美景,曾经的青春和往昔,曾经的恩爱和承诺,曾经的韶华与红颜,深深浸满生命的凉意。那些都不是雨的思念。雨的思念去了远方,不确定的远方。

雨,攀上城市的高楼,望断街市繁华锦绣,富丽堂皇人潮如流。那些不是它的思念,“一切存在和不存在之物”都不是它的思念。雨,千呼万唤,雨,朝思暮想。在令人困倦的旅途上,雨满怀沉郁,满怀忧伤。有一种爱渐行渐远,有一种别离上天入地永远无法相见,有一种失去从青丝到白发永远不再回还。

雨的思念更深了,它把自己变成雪,变成曼妙多姿、美丽无瑕的白雪,从仙界找下凡尘。妄图以它的美丽和温柔唤醒思念。雨去了北方,把它清丽的诗句在北国的上空吟唱,让它白色的衣衫在北国的上空飘扬。雨的思念是迷茫的,它像没有颜色的雾照着每一个世纪轮回,雨的思念是沉重的,它像黑色的旋风漫转每一个日出日落。

雨,痛苦而绝望,雨发脾气,雨撒娇。雨,“揭开天空的盖子,强行闯入”把自己变成雹子,砸向苍茫的世界,仍然没有任何回音。雨的努力一无所获,雨绝望地悲鸣,雨是多么忧伤和无奈!雨的心疼痛无语,泪水汹涌而流,雨的思念去了何方?为何不得相见?

雨,潇潇地下,潇潇地下。雨,寻遍每一个日出日落,每一个世纪轮回,雨的思念去了远方,不确定的远方。

红狐狸

阳光照在池塘里,水的脸上发烫,漾出红红的笑意;阳光照耀的树上,像祖母粗糙的手抚摸,树上的知了大声说:“痒、痒、痒”。芦花公鸡在稻场上“咯咯咯”。祖母坐在树阴下拿着剪刀和红纸为我剪各种小动物。那时稻谷在田间成熟,我和蝴蝶在丁香花下捉迷藏,空气里飘散着草垛的味道。

祖母“咯咯咯”地笑起来:“宝贝,你看这只红狐狸,它真漂亮,简直就是活的”。我接过祖母的红狐狸,把它放在手上,把它举过头顶,对着阳光,它栩栩如生,通体红亮,灿灿闪光,微风吹拂,翩翩欲飞,真是一个美丽的精灵。后来我玩腻了,又对蜻蜓有兴趣,就把红狐狸遗落在草地上。

晚上临睡前,我又想起那只红狐狸,祖母说:“我再给你剪一只吧!”不,我一定要原来的那一只,我一定要找到它,我不由分说就往门外跑去。

那个晚上的月亮是蓝色的,又大又圆,大地上的万物都是蓝色的,只有我的那只狐狸它是红色的,它在月光下仿佛一个黑影,失去了白日的艳丽,可我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它,它在池塘边的草地上等着我。

我把它捡起来放在胸前,它依偎在我怀中,我感觉到它的重量,并有毛茸茸的温暖,我竟然没有害怕的感觉,仿佛一切都是顺理成章,我抚摸着它,它用忧郁的眼睛看着我,我似乎听见它轻微的叹息,这个时候我看清楚了,它全身都是红色的,缎子一样柔软光滑,我嗅到了它馨香温润的气息。我很快在这样的气息中迷失了,不知过了多久,它从我的身上纵身一跳,沿着塘坝上的那条小路往前跑。我如梦初醒,沿着它的影子追赶,我边哭边跑,我哭得好伤心,那时月亮也流泪了,它自己跑下来,掉落在池塘里,跌碎了。

我跑得很累,红狐狸总在我的前方,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它走走停停,躲闪着,仿佛和我捉迷藏,后来我在草地上睡着了,我在睡梦中看见它依偎在我怀里,我又闻到了它迷人的气息。醒来的时候丽日当空,我一个人在树林里迷了路,林地里开满蓝色的喇叭花,灌木丛中有许多白色的蘑菇,我在树林中四处转悠,仿佛有乐曲响起,哀婉凄切,缠绵悠扬,宛若天籁。突然,红狐狸又在前方的小路上翘首而立,我一路小跑,它也向前跑去,后来到了一条河边,红狐狸竟然站在对岸望着我,它看我的眼睛总是忧郁而深情,可是它为何又要远离我呢?我伤心欲绝,百思不得其解。

我们就这样隔河相望,它对我的千呼万唤不理不睬,可又总是用那样忧郁而深情的眼光看着我,令我迷惘。这时候河的上游飘来一只小船,船上有一老艄公,他愿意渡我过河,那只红狐狸还站在彼岸,等我上岸它又不见了,我就这样沿着河堤一直往前走,河水悄无声息地从身边流过。后来下雪了,漫天满地飘着大朵的雪花,目之所极全是白茫茫一片,河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那只红狐狸时而在我的前方,时而在彼岸,它红色的身姿在那白色的世界里格外耀目和美丽,我为了追赶它,从此岸到彼岸不停地匆匆行走。

我在疲惫不堪之际听到祖母的呼唤,这个时候我想家了,想念祖母,我循声往回走,可是我在山水间再一次迷失,从冰封雪飘的河流走到桃花盛开的园林,从阡陌交错的田野走到树木葱郁的山冈,仍然不见我的村庄、我的池塘、我的祖母。它们隐藏在哪里?祖母的呼唤总是在远方,她和红狐狸一样,总是向我召唤却又不能让我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