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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别梦依稀(1)

那个黄昏的树向我跑来

在黄昏的微光中一排排树向我跑来,它们与我擦肩而过。那时,我一个人在林间小路上奔跑,暮色四合,与我同时奔跑着的那些树,也像在逃避着什么,它们疾步如飞,跑向与我相反的方向,跑向我的身后。

我的身后是一场熊熊燃烧的大火,烟雾弥漫在那个黄昏的树林里,还有树枝炸裂的噼啪声,夹杂着松毛和落叶烧焦时刺鼻的香草味。我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固执地贪恋那种香味。我的睡梦中无数次出现那样的场景,在醒来时常常是大汗淋漓,无数次反复出现的梦境会变为真实,我努力搜索着记忆中有关那次事件的细枝末节。

天罗山总是在秋天进入宁静澄明的状态,它的干净和果实的芳香与天高云淡辉映成趣。仿佛一个走进中年的生命,因为淡定和睿智而更加迷人。秋风在树林间轻扫落叶,如一个忠实的仆人,仔细收捡着山中的一草一木。松毛红了,风把它吹到地上,在地上铺成地毯;枫叶红了,风让它在高高的树枝上猎猎飘扬。山中有很多野果,这是谁都知道的,秋天会幵着许多蓝色的小花,它比红色的花更美,更与秋天宁静的气氛相配,大凡在山边住过的人,都应该知道,秋天的山色远胜于春天,天罗山在秋天极尽风流。

我写秋天的山色是因为想到那场大火,天罗山的秋天似乎生来就是那样美,我无须刻意想起,因为它一直就是以美的姿态存在于我的记忆中。我已经无力再抒写秋色中的天罗山了,我在山中度过了青少年时代,那时虽说也在上学,但寒暑假总要回到家中,对于山的美已经了然于心,或者说审美疲惫。我不满足于像现在这样坐在远方的电脑前去回忆它,也并不想像一个城里人一样,以审视和探寻的目光徘徊在山脚下去欣赏它。我想一个人独自回到山中,躺在那树林中的草地上睡上几天,让斑驳的秋阳照在我的身上。

那个黄昏一直像谜一样缠绕着我的梦,使我无数次在大汗淋漓中醒来,关于那场火我问过祖母和母亲,她们都表示我们的天罗山从未失过火。因为太小了,我已经不能确定那时我几岁,为何一个人在黄昏来到山上,只记得我一个人在山中玩耍,大概我的祖母就在附近的山地里劳作。那场火是我用火柴点着的吗?我想应该是的,这是我后来分析得出的结果。我偷来祖母的火柴,然后一个人往山林中跑,点着了一丛红色的松针,落叶也在顷刻间翩翩飞舞,幻化成无数精灵。当一场大火在我面前势不可挡地熊熊燃烧时,我从通红的跳跃中嗅到了它刺鼻的香味,最初的时候我有一种神秘的快感,并没有意识到它的危险。但很快便惊慌失措,我在张皇中拼命朝山下跑,我没有跑向祖母,而是直接跑回家,我跑到院子里,本能地把院门关上,惊吓稍定的我,再转身开门朝山中眺望,却见那里平静安详,没有任何起火的迹象。

我很长时期不敢向人提及那个黄昏,也没有向人谈及那场火,直到许多年以后,有一次我装作不经意地问过母亲,她说自打做童养媳进得门来,我们的天罗山就从未失过火。那时候祖母已经过世,很显然祖母也从未向母亲提及过此事。

那场火一直折磨着我,我不知道它的真实与虚幻,我不知道是谁去扑灭了它,一场火会自动熄灭吗?还是它只是在我的臆想中燃烧?它在燃烧的片刻该是多么辉煌。所有的火到最后都会熄灭的,所有的燃烧都会成为灰烬,只是熄灭的时间和方式不一样。那场火一定也给那片山留下过黑色的伤疤,只是我在很长时间内不敢去看它,我有好几年不敢到那片树林里去。后来我渐渐长大了,再去时那里已经和别的地方没有区别,都是满目葱郁。是不是我的祖母扑灭了那场火,抑或是守林的老头?为什么他们从没有提及,祖母想要掩盖它的真相吗?祖母想让成长中的我心中不留下任何疤痕?

关于那场火一直是一个秘密,它不光是我的,也许还是另一个人的,抑或是祖母的。

多少葱郁的背后曾经是满目疮痍。岁月已经把我磨砺得粗糙不堪,曾经的恐惧已经成为令我神往的记忆,我是多么渴望再次见到那场大火,再次回到那个黄昏,可是它们已经逝而不返。就像那个黄昏的树,它们向我跑来,与我拂面而过,匆匆而逝,它们跑向我的身后,永远不能回来。

孔氏祖堂

我的少年和青年时代,大部分在村庄度过,我的村庄之于我,那是生命的根,是灵魂的依托。每当在现代化的城市里生活得疲惫不堪的时候,回到村庄里去走走,就会浑身通泰,内心平静。我觉得自己身上的品质,凡是优秀的地方都来自于我的村庄。比如,勤劳和朴实,热情和开朗,内心的宽容和沉静。

我的村庄不是很大,大约四五十份烟火,坐落在太湖转桥天罗山北面,村庄的名字叫孔家石口,门前有一条小河绕村庄流过。孔氏天下皆一家,因此孔府祖堂十分考究。记忆里的孔氏祖堂,气宇轩昂,雕梁画栋,屋顶上有飞禽走兽,龙凤齐飞。不但有四水归堂的弄巷作配,还有古色古香的木窗木门。

祖堂分为上、中、下三幢,中间隔有天井。上、中祖堂的两边是四条弄巷,弄巷的两头住着人家,不论是天晴还是下雨,在村子里穿梭不晒太阳也不淋雨,我们小时候经常在祖堂和弄巷里捉迷藏。

我们叫祖堂为堂轩,上堂轩一般不开门,只有过年过节或是有谁家老了人的时候才打开,平时由队长锁着。靠后墙有两个雕花木窗,有一张红木案几和一张红木桌子,上面放了很多祖宗牌位,案几上放着一个小木柜,里面收藏着孔氏家谱。屋上的木梁也雕花画鸟,前面的一扇墙壁全部是用木板做成,上面开了两扇木格子窗户。

我小时候最喜欢上堂轩门外那宽阔的长廊,我们在走廊上搭人梯,趴在木窗上朝上堂轩张望,有时候最下面的人肩膀被踩痛了就抽身跑掉,上面的好几个人跌在地下,“轰”的一声,好玩极了。

中堂轩两头是通的,夏天纳凉是最好的所在,下堂轩只有一副大木门,木门关起来,里面一个村庄里的人都是一大家子,中堂轩和下堂轩都有两个大天井,下雨的时候,雨水哗啦啦从屋瓦沟里倾泻下来,别有韵致。

我的记忆中,老屋的祖堂是这方圆几十里最考究、最漂亮的。

可是那漂亮的祖堂只是存留在我的记忆中。

20世纪70年代一条太怀引水渠从我家门前流过,我们的整座村庄全部搬迁,包括那座辉煌的祖堂。

当时我还小,只依稀记得父亲犯了错误,因为一向开朗健谈的父亲突然之间愁结不解,沉默寡言,因为新造的祖堂木梁上龙凤花鸟全部被红洋水、白石灰抹去,因为公社的高音喇叭里天天说我父亲是新生资产阶级分子,公社书记对我父亲大会批,小会斗,说造祖堂是封建迷信活动。

我父亲是共产党员,时任大队革委会主任,赤脚医生,又被生产队里的人拉回家兼任生产队长。在搬迁工作中,父亲始终以大局为重,对群众做了许多耐心细致的工作。但是在重造祖堂这个问题上却很为难,上面一再强调不准重造祖堂,说是社会主义新农村不要什么祖堂。可是全村老少一致认为祖堂是千古根基。它好比一个人的心脏,对于一个村庄极其重要。乡村里的人逢年过节、娶妻生子都讲究拜个祖堂,没有祖堂,祖宗牌位都无处存放了,所以请求我父亲,无论如何也要顶住上面的压力。

我父亲觉得祖堂是家族文化,并不是什么迷信。后来便指示建造了3幢堂屋,木梁上简单地画了些龙凤花鸟之类的图案。可是,父亲因此闯下了弥天大祸。当时的公社书记舒某对我父亲大会批、小会斗,并给予了“留党察看”处分。据说在一次千人大会上,公社书记让我父亲挂着牌子,站在会场前面,两个拿着红棍子的人押着他。父亲当场昏倒在地,他年轻气盛、自尊心强,忍受不了那种人格的侮辱和折磨,从此一蹶不振,一病不起。至此,我父亲留给那片土地的是惊鸿般的掠影。

时光如水,慢慢冲淡了许多东西,而深烙在心底的那份记忆,依然厚重而清晰。它是我心里一道伤痕,时时隐隐作痛,也许我没有理由计较太多,那只是一个时代的印迹。

村庄里现在的祖堂,依然是我父亲当年建造的那三幢瓦房,梁上的花鸟后来又重新画了一下,但已经和岁月一起变得斑驳而苍凉。祖堂对于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再重要,但是我每次回家,总要独自在祖堂徘徊,总会想起一些往事,总会想起老屋的祖堂,想起我的父亲,包括和父亲一起沉入岁月深处的那段历史。

想念父亲

明天是父亲节,父亲,你好吗?我明天回家看你,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看见你了。昨夜梦中你依然那样对我微笑,一如当年。

你看见的我还是我长发的样子吧?你看见的我还是我纤痩单薄的身影吧?

父亲,你那么爱漂亮,你特别喜欢女人扎着长辫子,你总是要我把头发留起来,不许我剪掉,你长得那么英俊,皮肤那么白皙,身材那么挺拔,父亲你真是一个翩翩美男子啊。你的女儿们没有哪一个有你那么漂亮,你干吗那么自私?不把你的优点全部遗传给我?父亲,记得那时候有好几个漂亮的扎着长辫子的阿姨那么喜欢我,总是买糖果给我吃,还给我买花衣服,原来她们是喜欢你呀?

父亲,你的字写得真漂亮,那些年你在大队当赤脚医生,又要兼职大队革委会主任,经常到处开会,你挺括的中山装的上衣口袋里,总是插着一支英雄牌水笔,你从口袋里掏笔批字时的神态真是帅呆了,你的处方开得龙飞凤舞,那些字连我都不认识,可是那药房的阿姨却从来没有拿错药,我好几次见她拿着你的处方签嫣然一笑,转身就去架子上拿药。

父亲,你脚板走路的咚咚声至今还响在我的耳畔。还在很远的路上,奶奶和母亲就知道你回来了,你回来后总是在门外就蹲下身来,让小妹骑在你的肩膀上,让我趴在你的背上,然后你笑哈哈地在大门口转圈,转得奶奶说头都晕了,你才把我们放下来。

父亲,记得有一次你要到安庆去开会,临走时,我趴在你的背上撒娇,说我也想要一支英雄牌水笔。三天后你回来了,我看见你从教室的窗前走过,你的上衣口袋里插了两支水笔,下课后我急忙跑到你的办公室去,你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天蓝色水笔,然后举得老高,我使劲跳起来才抢到手,我拿到教室里去献宝,同学们都露出羡慕的眼光,我得意极了。可是等到放学的时候我的笔却不见了,怎么也找不着,我伤心得大哭起来,害怕你会打我,你只是微笑着说:“怎么这么没用?长大了准是个傻姑娘。”

父亲,我的同龄人回忆童年,总是说吃不饱穿不好。我却感觉我的童年是无比幸福,那时候我是多么快乐啊!在村子里,我们家的日子是最富裕的,我总是比别的女孩子吃得更好一些,穿得更漂亮一些,我总是那么令她们羡慕,因为有你这棵大树,因为有你支撑着我们家的蓝天。

父亲,万没有想到,忽然有一天,山呼海啸,天塌地陷,你这棵大树轰然倒塌。父亲,在那些苦难的日子里,你知道我们是怎样的撕心裂肺,怎样的悲伤绝望?

父亲,上穷碧落下黄泉,何年何月能相见?父亲,知道女儿是多么想念你吗?

明天是父亲节,我会回去陪你一起过节,我要回到那故乡的山冈上,我要给你的门前插一束鲜艳的端阳景,插几朵洁白的栀子花。我要让你看看我,你的女儿,我就像你门前的香樟树一样健康挺拔,我就如你身后的灌木丛一样柔韧葱郁。父亲,我知道你是多么的希望我健康、快乐!我会好好地活着,因为,我知道你喜欢看着我矫健的身姿,听着我欢快的笑语。父亲,明天我去看你。我要把我写的一首发表于2010年9月《诗刊》的小诗献给您:

在山中

黑蝴蝶又开花了,扇动的翅膀

在缭绕的烟雾中

轻盈又沉重

荆棘布满山同

沉默的墓碑,听不见千万声呼唤

悲伤和笑语都呼啸而过

昨夜曾经有月光低语

那是你告诉我的

关于生命的影踪

关于命运的密码

山花还是那年的颜色

露珠还在草叶上战栗

只有河流走远了

父亲,有些话结成冰块

它在我心里慢慢融化

老不死的奶奶

奶奶巴望我的城市停电,这样奶奶就可以“踢踏、踢踏”拐着她的粽子脚穿堂入室,爬上楼梯来到我的床前,她用那毛糙糙的带酸菜味和红芋一样颜色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姣姣、姣姣、小妖精!”叫得我的魂魄从床上飞升,四处飘游。

不停电的夜晚我看电视,偶尔拉着老公陪我逛商场,把商场上的衣服试遍,对着试衣镜横看成岭侧成山,左照也不是我,右照也不是我。我到哪里去了?老公说:“世风日下啊!现在的商家真小气,省布呢!反正我粮站有的是麻袋,明天我给你做两件,不收钱。”于是我恨恨地走出商场,无处寻找自己。

更多的夜晚我是趴在电脑上,恨不得把头钻进去。在网上到处逛,直逛得背痛眼花,头都抬不起来,然后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天就亮了。那天也是和我作对,怎么亮得这样早?我都还没来得及做梦,手机的闹钟就响了,我赶忙爬起来去上班,哪有时间顾奶奶?

在大白天和这些个有电的夜晚,奶奶大概是藏在我家院子里的花树下,或躲在阳台上的阴影处。因为我每次把剩饭往垃圾桶里倒的时候,总是听见奶奶的车棒槌在我头上重重地敲一下。“哟!奶奶,很痛的,我的头又不是木头做的。”等我回过头来望,奶奶赶紧藏了。

总之,只要是停电了,我在黑暗里躺在床上,万籁俱寂,黄豆一样大的灯火就会立时显现,我就会听见奶奶用竹灯架敲打洋铁鳖那细碎清亮的声音。每敲一下灯草就会出来一点,灯火就会亮堂起来,奶奶这时候总会乘虚而入,踏月而来。她永远穿着那件黑色的土布满襟褂子,系着青色的吊嘴围裙,系围裙的绳子是红色和绿色绒线搭配搓成的。她的身上永远散发着灶门口烟囱里的草灰味,手上是酸菜和着牛粪味。她睡在我的床外面,搂着我的身子“咯吱”我,把我“咯吱”得哈哈大笑,“老不死的奶奶”我骂,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的眼泪沿着岁月的忧伤顺流而下,滴进耳朵里,泪水冰凉。

奶奶带着我过山涉水,穿越30年的时光回到我的村庄。家里是那种土砖青瓦屋,屋子的墙壁裂了一条条缝,我用树枝在缝里钻出许多小洞,学着奶奶梳头的时候把落下的散头发缠绕在手指上,然后放进壁洞里等货郎担来了,换成花洋铁皮发夹和红头绳。我还把奶奶藏了一年准备换灯草的鸡毛也偷出去换了白蝴蝶发夹,于是奶奶骂我“小妖精”。在那些个北风在屋顶上鬼哭狼嚎的冬夜,奶奶和妈妈就着昏黄的煤油灯纺纱,我坐在暧火桶边写作业,听奶奶讲跑日本佬的故事。奶奶有时一边纺纱一边瞌睡,我到灶门口拿来棉花箕拨弄她的鼻子和耳朵,奶奶醒来用车棒槌在我头上敲一下,“小妖精!”“哟!奶奶,很痛的,我的头又不是木头做的。”“老不死的奶奶”我又叽里咕溜补一句。最后这句话是我有一回听妈妈说的,当然是在奶奶听不见的情况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