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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又见炊烟(4)

我曾在一个秋天的中午登上花亭湖大坝,看见五六只黑色的大雕在湖面上盘旋,这种动物别处是不多见的,它们属水鸟族吧,它们是对水里的鱼虾有兴趣,还是也像这些游客一样,厌倦了尘世的喧嚣,想来这美丽的山水间寻找心灵的归宿?它们没有任何目的地飞翔吗?它们是何方精灵?是谁的信使?是什么样的灵魂在花亭湖声名日盛的时候如此流连和回访?这座大坝和西湖的苏堤、白堤一样,修筑它最初的目的只是为了下游人民的生计。大坝始建于20世纪50年代中期,在两座山之间把一条长河拦腰抱住,绝非一件容易的事情,数以万计的水利大军聚集在这里,各路专家学者献计献策,这座大坝聚集了人类智慧的精华。当时的机械设备落后,完全是靠肩担手推,而为之流血流汗的又大部分是当时流放的政治犯、“右派”,那都是些高级知识分子,这座大坝是天下第一个高级知识分子用血肉和智慧修筑的大坝。后来几经加固和修缮,现在的大坝雄伟庄严,高得令人炫目,大坝两侧全部是用一块块青沙石磊砌起来的,坝脚与坝底呈斜面,两边用水泥勾勒了台阶,游客沿台阶拾级而上,可饱览湖光山色。人走到坝中央只能感到自己的渺小,上可望而却步,下可望洋兴叹,坝顶上干净平整,两边做了护栏,其宽阔可供五六部汽车同时行驶。

在大坝修筑之初,十几万工人聚集在这里,那种劳动的场面该是怎样的人声鼎沸,彩旗飘扬。据一些当事人回忆,那些沙土是在下游五公里的沙丘上推过来的,当时脚下的路即便是大晴天也成了湿漉漉的小河,那是汗水流成的河,是真正的汗流成河。他们中有的人在路上跌倒了,有的人放下担子在沙地上休息就再也爬不起来。

那仿佛是很古老的传说,多少灵魂和生命创造了今天的风景?而我们在欣赏风景的同时并不需要去想起它的由来,历史的苍茫和生态的变迁,都必然会回归于历史,而历史就包含着生命本身的厚重。我想他们在九泉有知也会感到欣慰,他们会在月色迷蒙的夜晚化作仙狐来岛屿做客,或在这样安静的中午化做大雕来守护大坝。

大坝建成后蓄水量达24亿立方米,下游随之修建了引水渠,其中20世纪70年代修建,工程颇为浩大的太怀渠道就起源于花亭湖。同时建造了水电站,聚蓄水发电灌溉于一体,下游万顷良田和无数生灵得到庇护。山库区人民却为此付出了很多,水库必须淹没一些低洼处的村庄和山丘,为此,山区乡镇大批人员移民,整个村庄搬迁,很多村人祖先的墓碑从此长眠在湖水深处,桑田变成了沧海,成千成万的人失去故乡,失去家园。

然而,这一方水土并没有辜负历史的赋予和人民的付出,不管是人工还是匠意,它不是天然却胜似天然,原来世上的美景本身就需要天然和人力来共同打造,如今的花亭湖顺应天意,她毫无愧疚之色,把自己打造成了“天下第一禅湖”。

北周武帝二年(561年),二祖慧可来到太湖县,在花亭湖边的狮子山上设立道场,讲经弘法长达31年之久。“拈花一笑”和“衣钵真传”的典故,奠定了二祖慧可在禅宗的地位。从此,二祖道场便成为海内外禅家频频朝拜的圣地。因此,花亭湖便称得上“天下第一禅湖”。另外,九华山的肉身菩萨大兴和尚、已故中国佛教协会主席赵朴初先生都出生在花亭湖畔,这更增加了“天下第一禅湖”的分量。如今赵朴初先生的舍利子就树葬在花亭湖上游寺前镇的“朴初陵园”里。“朴初陵园”吸山水之精魄,聚天地之灵气,背靠高山,面朝湖水,两边各有一座小山,像一把大椅上的两个扶手。气势恢弘,占地疗阔,颇具皇家规格。进门有宽大的广场,有高大的牌坊,牌坊上雕刻着赵朴初先生的生平事迹。然后进一圆门,里面有赵朴初先生高大的汉白玉雕像,再上456级石阶,才能到达朴老的树葬地。说到456级石阶,这里还有一些神奇的传说,在陵园还没有建造的时候,当地居民常常在夜间听到这片山洼里有马蹄声,似有千军万马奔驰而过。我们从台阶上拾级而上的时候,也能从前面人的脚步声里听到神奇的水响,这些台阶为何在丽日当空的时候也能发出水响之声呢?或许科学家能对这一神奇的自然现象做出解释吧。

我最近一次游览花亭湖是陪同国内一批著名作家,旅程的安排第一站上“西风禅寺”,那天丽日当空,我们先到寺院里拜了菩萨,听住持对西风禅寺做了简单介绍,在香烟缭绕中我仿佛嗅到来自远古的气息,远在花亭湖还是一条长河时,这座寺院就香火极盛,自二祖传道至此这片土地就一直佛光普照。

菩萨还是那年的菩萨,而寺院总在不断地扩建,山下的世界也日新月异,变化万千。寺院背后有一处奇异的风景,造物主在这儿留下了大手笔。山上奇峰突起,怪石嶙峋,还有一个石洞从寺院底下一直通向山顶。我们在攀援的喘息中,偶尔趴在路边的青蛙石和鹰嘴岩上照相留念。

我们站在高山上遥望着花亭湖的美景,静静地感受大自然亲切的抚慰。湖水像一条蓝色的纱巾,缠绕着秀丽的山峰,迷蒙的水雾缭绕在湖水的上空,山坡的影子映照在湖水里,静若处子,淡淡岚雾从山沟袅袅升腾,仿佛置身仙境。

中午,我们在欣赏“情人岛”令人心跳的风光中也同时饱食了有地方特色的美味,下午再乘船逆流而上,作家们站在船头观赏湖光山色,尽情领略沿途旖旎风光。下午到达寺前镇,参观了古色古香的“状元府”和具有皇家风范的“朴初园陵”。第二天,有几位作家因为要赶赴另外的活动不得不一早就往回赶,我因为要上班也随他们一起乘快艇回县城。这次比较遗憾的是没能和那些大作家一起去“汤湾温泉”沐浴。

早上我们回城的时候下着大雨,一开始我很讨厌那天气,不曾想,雨中坐在快艇上却别有一种情致。雨水打在脸上惊险而又刺激,两岸黛青色的远山扑面而来,顷刻就到了眼前,快艇后面的湖水掀起鱼尾形的巨浪,一艘快艇好像一只大型的鱼,我们就像骑在鱼背上,身后的景点在雨雾中不断地变幻着位置和形态,整个湖中白茫茫一片,那白浪中的雨水和湖水相互拍打,共同搏击,行至湖中心的宽阔处,浩渺无边,好像茫茫世界就剩这叶孤舟,而雨雾又遮住了两岸,雨中的花亭湖神秘而又婉约,那是和晴天完全不同的一种景象,它使人感到生命中的某种东西在体内燃烧和奔腾,生命在那一刻和大自然搏斗,欣喜和激动撞击着我的灵魂,水和火也能在特定的时刻碰撞出奇异的美丽。那次的雨中行程是我对花亭湖感受最深的一次,那样的经历是人生最大的享受,我想我此生再也不会忘记。

花亭湖是一个梦,她给人以无限想象和遐思。那就是这方山水没有任何生存压力的时候,那就是每一个山民都可以走进“汤湾温泉”去沐浴的时候。

凉鞋的忧伤

回忆不是物质的,因为我们看不见摸不着;回忆不是公众的,当贮藏在心灵密室里的那坛老酒在阳光下被打开,它就变了味道;回忆像一首现代诗,它不能复述和释义,作者写出这首诗时自己的感觉无人能够分享,因此回忆是绝对私密性的,当我写出那些回忆时,回忆的香味就淡了,因为你不能和我同时进入那个辽远温馨的年代。

每一个生命都由回忆的流动转换而构成人生的风景,回忆就是一种生命的形态,是快乐和忧伤的源泉。那些能够穿越时空,在心灵留下美好回忆的片段,就是我们生命中的精华,就是灵魂的鸡汤,滋补着我们的生命。

曾有一个夏夜,又圆又大的月亮向人间洒下淡蓝的清辉,满天星斗像无数双笑眯眯的眼睛,对着村庄、树木和走在山路上的我亲切地微笑。三十二年了,那些星星一直在向我眨眼睛,在我的天空顾盼生辉。

那年夏天我上初二,学校布置写批林批孔忆苦思甜的文章,各班抽几个写得比较好的同学到公社广播站去念,那时候我们公社还没通电,没有电灯当然更没有电视,可是公社有广播站,家家户户都通广播。

下午校长就到班上去通知了,点了我和另一个同学的名,叫我们做好准备把稿子多念几遍,晚上到公社广播站去,要向全公社人民念稿子,可不能念得结结巴巴。

下课后,我到厨房的窗口去打饭,看到校长和老师们在厨房里面的饭厅吃饭,七八个教师正在谈笑风生,突然,我听校长说:“今天晚上肯定是凉鞋化。”我朝里一望,那些老师的脚上都穿的是凉鞋,那时候的凉鞋在那个乡村中学是比较时髦的,而且正在悄悄流行。我打完饭低头转身,正碰上从厨房里出来的我们的班主任汪家权老师,汪老师说:“孔银姣,快吃饭,晚上我们一起到公社广播站去,你的稿子念得怎么样了?”我说,念熟了。这个时候我见汪老师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我的脚,我的脚上是一双母亲做的黑卡基布鞋,是那种圆口的,还拦腰系了一根绊带,上面钉了白铝皮扣子,当时母亲做成功的时候,我是那样的爱不释手,惊叹母亲手艺的精湛,可是我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了我的布鞋是多么土气。我的脸当时“腾”地一下就发热,我想肯定是通红的了,我急忙转身回了寝室。

那时候我还没有穿过凉鞋,那一年父亲生病了,家里正在四处筹借父亲的住院费。

晚饭后,我到学校大门口的水塘里去洗衣服,意外地看见隔壁班的张国华也是穿着一双黑布鞋,天哪!我像遇到了救星一样。因为张国华今晚也要和我一起到公社广播站去,这个我是知道的,他在班上语文成绩也算好的,常常在学校出墙报的时候,他的文章和我的文章贴在一起。

我虽然没和他说话,但很友善地看了他一眼,算是打招呼。上次听同学说过,他的父亲好像也病了,应该家里也很困难,所以也没有凉鞋。

毕竟不只是我一个人没凉鞋,我的心情一下子开朗起来,到广播站念稿子的喜悦情绪又回到了我身上,父亲躺在床上从广播里听到我的声音一定会很高兴,还有奶奶,她肯定逢人就说,恨不得拿着高音喇叭到村头去吹嘘她的孙女如何有出息。班上的同学们呢?所有的男同学都会多看我几眼,而有两个女生却对我爱答不理,想起这些心里不免一阵一阵地高兴和激动。

天擦黑的时候,大家都到学校花池边集合,一共有10个人,6个同学四个老师,我去的时候听见他们又在那里说凉鞋。这时候我老远就盯着张国华的脚,天哪!这个骗子,我当时觉得张国华就是世界上最大的骗子,怎么他的脚上也变成了一双棕色凉鞋呢?我当时的那种尴尬和羞愧至今还记忆犹新,就好像偷了别人的东西当场被人抓住了一样,那个时候的我是多么爱慕虚荣。看着老师和同学们那些黑色或棕色的闪闪发亮的塑料凉鞋,再看看自己脚上的黑布鞋,那黑色的绊带格外土气,我恨不能脱下来摔到水塘里去,可是我当然没有那么做,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

汪老师本来是站在人群里说话的,当看见我后,就笑着说:“今晚干吗总是磨磨蹭蹭?以前的活泼劲到哪去了?”

校长说:“同学们走前面,老师们走后面。”

我们正在准备走,突然汪老师转身回宿舍了,当他一路小跑着追上我们的时候,我发现他的黑凉鞋变成了一双黑布鞋,也许只有我一个人发现了这个小小的变化,校长和别的老师大概没有在意,因为那个晚上再也没听人提起什么“凉鞋化”之类的话。

从我们的学校到公社广播站大概要走十华里的山路,开始是同学走前面老师走后面,可是走到后来队形就乱了,而我总是想走在最后面,汪老师就走走停停,总是站在侧面催促我,为了让我走前面,他对我说:“我发现你走路像兔子一样,是跳跃式的,你走在我前面让我看看是否像兔子?”

那个晚上的月光特别明亮,习习的凉风拂面而过,路边的山上树影婆姿,乍一看像人影在晃动,偶尔有野兔从路这边跑向路那边,西天有流星划过,拖着长长的尾巴,同学们一齐惊呼起来。前面的老师和同学的塑料凉鞋踩在碎石上,发出清脆的“咔嚓”声,而汪老师的黑布鞋,踩在山石上的声音是那样的平稳而有力,那坚实的“咚咚”声穿越漫长的时空,至今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

那个晚上的月亮真圆,时隔32年,我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个晚上夏虫在山间鸣叫的声音,我记得月光下汪老师年轻的笑容,记得他的黑布鞋溅起小石子,打在我的脚背上那轻微的痛感。

禅湖意韵

大雕

秋日午后,十几只黑色大雕,在花亭湖上空展翅翱翔。花亭湖绵延百里,但雕们只在大坝处盘旋,别的地方很难看到它们的踪影。湖水闪耀着幽蓝的波光,天空一碧如洗。两岸的青山映照在水里,树木在水里向下往深里长,花朵在水里开放,那些大雕不知是迷恋水里的花朵还是对鱼儿有兴趣,不停地在水面盘旋。偶尔以迅疾如闪电的姿态把头往水里狠扎一个猛子,又迅速地盘旋向上,似乎什么都没得到,又似乎得到了很多,它们扬扬得意地甩甩脑袋,几滴晶亮的水珠在湖水里荡开绿色的涟漪。雕们只以湖里的小鱼小虾果腹,这样在水面上长久地盘旋好像并非仅仅为了捕食。

红鲤鱼一般隐藏在深水中,幽蓝的湖水在太阳的照射下偶尔能泛出一些红光,人的肉眼是很难看到的,但雕们看得到。雕们通体黑如墨漆,对满身红彤彤的鲤鱼怀着崇拜与迷恋,与之周旋,只是出于浪漫和好奇,并不打算去袭击它们。

难道像雕这样的生命除果腹之外还有别的更重要的东西?譬如信仰,譬如在它们心目中也有珍视、保护和敬畏吗?

那些大雕累了会蹲在大坝上歇息,它们偶尔会趴在大坝顶部的栏杆上四处张望,目光凝重而冷峻,就算有人从身边经过,它们也不怕,就像大坝的功臣一样傲视着人类的存在,就像大坝的守护神,仿佛只要它们在,大坝就会安然无恙,人类要想伤害它们吗?你走近它们的身边却不敢与它们对视,你在它们犀利的目光中会败下阵来。

大部分时间它们会蹲在现边的一些石块上,专注地望着水面,甚至于整整一个下午都能岿然不动,这样的沉默和专注就是它们的生命状态,也是它们坚守的品质。

人们很难见到雕的巢穴,不知雕们居住在什么地方,但有一个人知道,那就是西风禅寺的天智和尚。天智和尚偶尔会在空闲的时候来到大坝陪雕说话。据天智和尚说,雕是不死的,雕的生命是轮回,那么它的前生是一条鲤鱼还是大坝的建设者?

花亭湖大坝雄伟高大巍然屹立,这是一座人工修筑的大坝,1958年,十几万大军集聚在这里劳动的热闹景象,对于现在的人们仿佛一个古老的传说,但历史总归是历史,它虽然沉入了时光深处,但总会时不时地发出些回音,显示出岁月的苍茫和生命的重量。当下游的渠道干涸急需要水的时候,人们就会想到花亭湖以及它的历史,它曾给予这方土地万千生灵以滋润和庇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