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疯子气不打一处来,从乡政府回来,一进院子就把一只瓷盆踢到了墙上,孙木匠听到刘疯子在耍脾气,看着王主任走远了,他进了刘疯子家,刘疯子正蹲在地上抽烟。
“疯子,你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蔫了。”
刘疯子一看孙木匠来了,给他个草墩让他坐下。
“叫我盖章子,我说我没有章子。叫我按个指印儿,我说我的章子在望天,等两天我取来后补上。我给他按手印?哼!学校的马老师给我说,主要你没有写借据,没有盖章子,他要贷款,等老天下了雨把望天的石头泡软了再说。”
刘疯子看着孙木匠气呼呼地说:“你个老精鬼,你不得好死的老精。”
“当初我说给你,你还要当积极,叫村长把你当皮影儿了。”
“我找村长去。”
刘疯子被孙木匠拿住了,给刘疯子说:“你听不听我的话?”
刘疯子看了一阵孙木匠说:“你说吧。”’
“是这,你贷的款是用房子抵押的,不是李乡长说乡上和县上每户人补贴了两万元吗,你把房子腾出来,把东西拉回望天,不就不管贷款了吗!”刘疯子伸长了他的鹅脖子看着孙木匠好一会儿才说:“能行吗?”
“咋不行。这新村镇的房子咱住不起,等有了钱再住。再说这两万元的便宜咱不占让给人家。李乡长不是说除了望天,第二个村子政府一分都不补贴。谁想占李乡长的便宜就占去。”
刘疯子抽着烟,低着头不说话。
“听说望天的房子要拆了,到那时,你摸老天爷的凉屁股去吧。”
刘疯子猛然抬起头说:“啥时候走?”
“今晚,趁热打铁。明天王主任来找你,你已经到望天了。”
“老哥,你得给我帮个忙。那一年‘黑娃子’把你伤了,是我把你背下山的。”
“对,咱祖祖辈辈都在望天,吃一河水,分姓不分心。你去把五德叫来,咱三个人把你的家先搬回去。”
“好好好。老孙哥。不亏咱一块掏鸟儿长大。”
刘疯子从桃花的小卖部又买了一包烟一瓶酒,把已经打呼噜的五德叫醒了。五德从梦中醒来看着刘疯子说:“二姨走了吗?”
刘疯子点了点头。五德急忙穿上衣服,跟在刘疯子后头,从热炕上下来一碰到外面的冷气牙齿打架了。就在刘疯子叫五德的时候,孙木匠已经把他家的架子车套好了,拉了过来。
五德见孙木匠拉着架子车过来了,惊得张着大口说:“这就拉回去?”孙木匠点头不说话。五德叹了一口气说:“人死如灯灭。”
“你胡说啥哩,你二姨还在炕上爬着哩,还有一口气,今晚要是不拉回去,就真回不了家,成了孤魂野鬼,说不定哪一天来缠你。”
孙木匠把刘疯子掐了一把说:“得把粮食拉一些,在望天招待人没面能行吗。有用的家当全拉走,不用的先寄到我家,等后面过了事再说。”本身就没多少家产,除了几袋子粮食还有啥,一些旧东西就没往出山拉,怕影响人家的容貌。三个人一阵功夫就装好了两个车子,刘疯子只拉着叶子妈和一些盆盆罐罐,孙木匠和五德拉着粮食和几件家具。月亮升起的时候,路旁的草地上白茬茬的,像长着一层白毛。新村镇里的狗没有叫,一切都静悄悄的。
刘疯子看见前面的石峡像两个站立的天神,直直地立在他们的眼前,中间夹出一条细细的路和一条咆哮的小河,这条路,这条河都通向望天,这是望天的必经之路。过了石峡就是懒龙潭了,懒龙潭弯出一潭的清水,里面泡着月亮、星星和云,当然还有两座的在月光里变了颜色的大山。孙木匠他们的架子车过了懒龙潭后停了下来,四个人三个开始说话了:
“啊呀,这才是望天的月亮。”孙木匠坐在地上,擦着脸上的汗说。“这才是望天的云,你看看。在水里,你看天干啥。”刘疯子说给五德。五德笑着走到河边,爬下喝了一口,下巴上还在滴水,银子一般。
“叔,你俩日鬼我了。”五德在月光中憨憨地笑着,三人分头在山下拾来了柴禾,一盆大火点燃了,刘疯子把叶子妈坐的车子拉过来,她把一瓶酒接给刘疯子。刘疯子用牙咬开瓶盖,先给了孙木匠,孙木匠掌起酒瓶子,咕噜咕噜地往缺了一颗门牙的嘴里倒着,一股酒的香气在月光里漂散开来。“你俩把我卖了,我都晓不得。”五德怪怨着说。
“谁能把你卖了。这不叫你……”
“姨好端端的,你咒她。”
孙木匠和刘疯子都笑了。叶子妈满脸的皱褶里开着一朵光的花儿。
叶子妈看着她熟悉的山和水,心里一下子比数钱的时候还高兴,有说有笑的,活泼得像个没病的人。她看着月亮说:
月亮光光,
照到房上,
房上没草,
照到沟脑,
沟脑有狼哩,
照到偏房哩,
偏房哩有个俏俏女,
照透了她的花花衣
来一一干杯
老九牵着黑牛和粟牛淹没在大雾里的时候,听得上河里传来了车轮吱吱的声音。老九站住了,他听着车轮碾地的声音远远地传来。老九想,这是谁家又来搬东西来了?几个月过去了,村子里空荡荡的,猛然有了山外来的声音,他听得亲切但又伤感起来,总有一天把这里要掏空了。黑牛听到了什么,把缰绳拉开了,向着声音的方向跑去了。老九听得出,是刘疯子来了。
“老九这老东西肯定在炕上梦周公着哩,咱把东西卸下再找他算账。哎,这不是老黑吗。你晓得我今天要来?你的脸色还好,看来老九还没亏待你。”
老九听见了刘疯子和孙木匠的笑声,一下子激动了,扛着犁铧迎了过去,从雾洞里看见刘疯子拉着他的宝贝女人和一些家当,心想,他们真的回来了。四个人一见面本该要笑骂一场子,可谁也笑不起,更是骂不出,好像大家的肚子里都装满了寃枉的泪水,哗一下被对方的针刺破了,哗啦啦倒了下来。几个老朽一下子像挂娃一样哭出声来了。惟有五德蹲在地上,双手在拔着自己的头发,把泪也一摊一摊地往地上掉。黑牛和粟牛的眼眶里早就湿湿的,把头抬起,在大雾里叫了一声:
“哞——”
“哞——”
半仙已经站在他们身边好久了,只是他的眼睛里早已干枯了。半仙背对着他们,把头仰得高高的,双手握着棍子,向前弯着腰,他似乎看到了什么,只是不想开口再次惹哭他们。
“回来就好。”老九说,“你两家川道里的麦子我都种上了,正要上老鹰嘴。好,咱先回家去。”
“走!”孙木匠把最后一颗泪珠儿咽进了眼眶里。
“走,回家去。”刘疯子给跪在车子上的叶子妈盖好了被子说,“咱再也不走了。哪怕山外有个金娃娃。”
半仙推着五德的架子车走着,一句话把大家惹笑了。
“五德,那个要熊掌的胖女人天天缠着我说,她现在不要熊掌了,她要五德。我说五德住上了新村镇,已经娶了个姑娘。你听她咋说?”
“叔,她说啥了?”
“他只要敢娶个姑娘不要老娘我,我就把他最疼的肉割了喂狗。”
“叔,你哄我哩。”
“我已经瞎一辈子了还敢哄人。”
“哈哈哈哈哈!有饭了不敢吃饱,拾银子不在迟早。”
老九在火塘里添了柴禾,火升了起来,金蛋儿看着这些熟悉的人又坐在了他家的火塘边,白嫩的脸上放着红光。老九开始忙开了,自从米香走后,自从大家搬出山后,他只有和半仙坐坐,话不多了。可今天,他高兴了,是这些年少有的高兴。他从火塘上挂着的箩筐里取来了熏得紫红的野鸡肉和兔子肉,炖在吊锅里,然后从后墙的窑窝里取来了几个茶罐和茶杯,每人一个煨在火旁。望天人的闲时间就消磨在火塘边,每人执一个茶罐茶杯,自斟自饮,喝一肚子两肋,在外面的篱笆下尿了,再喝,再尿。只要老天不要命,他们有的是时间。所以,他们真正喝出了功夫。
孙木匠是望天的座上客,不管走到谁家都不会慢待了他。至少你要打一口棺材,这是半仙的话。老九偏在这时不服气,他冲着半仙说:“离了杀屠吃带毛的肉?你只要腿一蹬,狗的肚子才是你真正的棺材。”半仙这时也急了,他的没有眼珠子的眼窝里像吹气一样,他大声说:“你要蹬腿了,我的肚子就是你的棺材,连皮带毛我不嫌弃。”
老九给半仙接过了茶水,半仙又说了:“你要洗干净我的肚子,这是你的天堂。”老九笑着说:“这瞎子老占我的便宜。这瞎子。”
吊锅里的肉在锅里跳开了,生怕坐着的半仙看不见,吱哩哇啦地吵闹。老九拿出从火石沟用粮食换来的土酒“云光仙”,倒在酒壶里煨在火边,茶的声音,酒的声音,肉的声音。茶的香味,酒的香味,肉的香味缠在一起,好像要把这个被火塘熏黑的房顶掀开。老九是猎手,自然会炖肉,用不着自以为是厨师的孙木匠。孙木匠闻到老九炖的肉,羞愧地笑。
酒——满上了。酒碗在火焰上碰在了一起,被溢出的洒在火焰上,火光升起,把他们的脸版得通红。肉大块的肉,在他们看似肮脏的手上滴着油。
火塘周围的人醉了,火塘就醉了;大山醉了,清水河就醉了;天醉了,地醉了。望天的云也醉了,醉得满天乱跑……
“喝?”
“喝!”
“吃?”
“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