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是被欢儿叫去的。太阳从云缝里出来后,村长听到了欢儿的吼叫,便循声而去,在清水河边的水车旁找着了它,它那沙哑的嗓子正向河对岸吼叫。村长看着老九的太极渠上水口处放着一只铁锹,他正要找个治欢儿的家伙,可老九早就给他放好了。欢儿一见他便向水车后面躲,他用笑脸骗来了它,村长把早就握在手中的铁锹打过去,正好落在了欢儿的后腰上,欢儿抬了一下,没有抬起,只是一阵钻心的疼,它一下子觉得跟随它半生的后腰和两条后腿不见了,它来不及躲藏,它的腰部、头部又挨了一顿铁锹,它觉得天旋地转,昏死了过去。
村长打死了欢儿,还不解恨,便拉开了太极渠上水口的闸门,挖开了堵在水口的所有泥土,清水河的水便哗哗地涌入了老九家。这时,村长坐在河畔的一块卵石上,掏出烟锅,看着涌入老九家的水,冷冷地笑着抽烟。
米香先听到从院子里而来的哗啦啦的流水声,金蛋儿随即听见了水冲门扇的声音。紧接着水漫过了地面,火塘里的灰柴在地面上打着旋窝儿,小板凳、草墩、盆子及皮影箱子都漂起来了,水快要上升到炕面上。米香哇哇地大叫着,挣扎着想坐起来,也试图把一只手伸出去,都没有成功。金蛋儿吼叫着,和米香发出了同样的声音……
水快要漫过炕头了,并有花朵和柴草漂在上面,围在箱子周围打转转。小屋后墙的下水口不见了,屋子里的水越积越深,门楣越来越低。
欢儿好像做了个梦,前半身和头像针扎一样地疼,后腰像钉在地上,重得拉不起来。欢儿挣扎了一阵,调过了身子,它一眼看见太极渠的上水口开了,水哗哗地向那座小木屋流去。欢儿后腿蹬在泥土里,前腿往后一拉,“哗!”地一下,神奇般地站了起来,向前只走了一步,后腰又倒下了。它又挣扎着站了几次,没有站起。它只好用前腿像游泳一样刨着泥土厂拉着后腰一点一点向小木屋爬去。在欢儿的身后,留下一道深深的泥沟,泥沟里的水推着欢儿软软的后腰,欢儿浮着水往前慢慢前行。
就在水马上就要上炕的时候,欢儿爬进了昨天还是鲜花盛开的院子。欢儿看着院子里的一片水,毫不迟疑地扑进水里,向前游的时候,它明显感觉到它的后腰有了劲,后腿好像也在向后蹬。它有了力量。它是游泳的把式:猪过江,狗过海,猫儿跌进水里没处踩。欢儿高兴地往前爬,无意间着到了喜儿,它在箱子周围漂着,半个脸淹在水里,像一朵黑牡丹。喜儿死了,它被淹死了。欢儿游了过去,看到了喜儿空空的皮囊装着一点点粉红色的肉,一根没有黑毛皮的尾巴闪亮着一节一节的白骨,它的心碎了。欢儿猛然间觉得对不住喜儿,记得有几次它和喜儿为了争一块骨头闹翻了脸,甚至咬到一起,不可开交。它对不住喜儿,喜儿永远是它的朋友。
欢儿看着水已淹湿了掉在炕沿边上的白狗皮,它游到了后墙的出水口,一头扎到水底,出水口被草和泥堵塞,它用前爪抓了一把,用牙咬了一口,便浮出水面,换一口气,再卞去,再出来,再下去,再出来。欢儿用村长没有打掉的牙齿咬开了洞口,出水口终于通开了,差点儿把它从出水口冲了出去。
屋里的水流出去了。留住了皮影箱、盆子、草墩等家什,喜儿差点被冲了出去,欢儿一把扯住了它。地面浮出来的时候,欢儿抱着喜儿,再次看见它已露在外面的碎骨头,伤心得没有流泪。欢儿把喜儿抱在怀里,不肯放手。
欢儿失去了和它相处多年的朋友。正因为它少了一个朋友,猛然间想到了另一个朋友一一小狼。它死哪儿去了呢?难道说它真不是它们的朋友吗?它听老九说过,小狼还要把欢儿叫舅舅呢。凭它的直觉,小狼不会逃跑,它虽然小小的年纪,还是有骨气的。它猜到了,它和主人一起走了。欢儿一下子后悔不已,它的贪睡才失去了喜儿,丢失了主人和小狼,才被大水淹了小木屋。它对不住主人,主人把它当儿子,给它一个疼爱的名字,然而,它在主人最需要的时候,它却贪婪着梦中的骨头。它要找回主人,
它要找回小狼。
欢儿的后腰又不听使唤,它是用前腿拖着后腰,借着滑滑的路面,向半仙家一点一点走去。
瞎子最怕天下雨,一下雨他更是无路可走。半仙坐在屋檐下的草墩上,怀抱着一根棍子,两个没有珠子的眼睛不住地翻动,松软的眼皮噙不住眼泪。他那两眼永不干涸的泉水,吝啬地把一颗用血酿成的泪水用他无力的眼皮夹烂,把一半挤出去,另一半流进了心里。
欢儿难过地叫了一声,半仙听出来了。半仙的耳朵就是眼睛。
“欢儿?”半仙惊奇地问。
……欢儿难过得说不出半句话来。
半仙赶紧伸出他的棍子,脱掉了脚上千伤万疤分不清布料的鞋子,乖乖地跟着欢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