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在故乡小村里,我除了课本外几乎没有什么可读的书。现在已经不记得课本有什么特别的内容。只记得当时课也不大上,倒是常常作为代表,上台参加批林批孔的快板书表演。
真正让我对文字产生兴趣的,是在读了小姑的一篇作文之后。小姑比我大6岁,上初中。那篇作文的题目叫什么已记不清,大意是赞美家乡的美丽。小姑在作文中记叙了我出生的这个小村四周的情况,比如村西的公社砖瓦厂,砖瓦厂旁边有一大块土地被挖成了大坑。
小姑的文字加上我的感受与理解,我在脑海中也勾勒出自己的故乡来。
幼时的我常对村西公社砖瓦厂高高的烟囱出神,不明白大坑里的泥土是怎样在烟囱下的窟里变成一块块红砖的。
姑姑写到村北的火车道。快到冬天时,我和小伙伴就去火车道旁扫黑炭。那是顺着火车头的浓烟飘落下来的煤黑点,时间长了,浮在车轨两旁形成薄薄一层黑炭。我们轻轻扫回家,把它和凭票买来的好煤掺在一起,做成煤饼,准备过冬。这样的煤饼不太好烧,但总是能持续撑过一个冬天。我记得,每当火车来临时,胆小的我爱埋着头趴在铁轨旁,火车轰隆的声音似乎能把人带走。火车过后,望着自己趴下压出的坑,再望望伸向远方转弯处就消失的铁轨,我心中总是有一种很复杂的感觉。
小姑自然也写到村南边的梨园。
一阵春风过后,梨花似雪,纷纷扬扬飘下来。我的小伙伴兰妮在这时是最美的。她身上那件由姐姐穿小给了她的衣服上,开满了黄花白花,如同辫梢上飞起的蝴蝶。这幅图画留给我的印象如此刻骨铭心,以至于很多
年后知道她嫁了一个狗眼男人时,我心中充满了痛心不已的酸楚。那个男人瞎了一只眼,用狗眼代替的。这一事实却一直瞒着,直到订婚后,兰妮才知道。可是,收了彩礼是无论如何不好再退的,兰妮不知流了多少泪水才嫁的。真不知是岁月误人,还是命运害人!
当然,在读小姑作文时,我不可能想到这些。
那时,玩还玩不过来呢!梨园在夏季是最诱人的。沉甸甸的梨子把树枝压得很低,我们踮着脚伸长胳膊去摘,慌慌张张中,梨子会掉到地上发出“噗噗”的声响。这时,就会传来看守梨园的“老破缸”爷爷重重地咳
嗽声。
“老破缸”爷爷是村上最穷的,家里唯一值钱的就是一口水缸,还破了一个大豁口,因此,我们叫他“老破缸”爷爷。那时,梨树归队里,队里就派他看守。好偷吃的我们自然很怕他。可没想到,有一次他竟叫住我们,应允我们可以随便挑一只树上最大的梨子摘。看到我们捧着大梨子的欣喜劲,他笑得眯起了眼。那模样一点不吓人。
到了秋天,梨叶厚厚落了一地,我最喜欢踩上去,那松脆轻颤的声音似乎能够从布鞋底透过全身,实在让人惬意!冬天,梨树上光秃秃的,阳光很好的天,我们会爬到树上藏猫猫……梨园,真是我童年的乐园!
小姑还写了村东头的集贸市场,也叫做“会”,逢农历的初十、二十、三十各有一次。半大不小的小姑喜欢带着我去赶会,我总能从她那央求到一块带芝麻的小烧饼。咬上一口烧饼,我觉得小姑脸上的雀斑也散发着芝麻的香气。
当然,所有这些快乐似乎是读小姑的作文时一下子感受到的。在这之前,我没想到可以用所认识的汉字写出身边的生活。那些方方正正的汉字似乎是远离我的,而在那一天,我突然发现组合排列一起的汉字真是趣味无穷!
如今,我在距小村千里之外的地方,回忆起生命中最初阅读到的文字,真切地感受到它对我产生的重大影响。人的一生中,那些能够对你产生重大影响的事和人一旦进入你的生活,恐怕是要永远存在于你的生活之中了。
现在,回家乡的次数越来越少,关于家乡的文字却越写越多了。我常想,回家乡,我一定要向小姑说起她的那篇作文,然而看到她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吆喝着拱出圈满院子乱跑的小猪时,我就会失去向她倾诉的兴趣,可听她讲话我仍然很认真。她说,去年发大水,砖瓦厂大坑边的路塌坡,“老破缸”爷爷淹死了。她说嫁了人的兰妮到婆家一口气生了三个闺女,总是挨狗眼男人的打,兰妮跳井寻死,又被人救上来了。小姑说火车道又加了双行线,她承包地的梨树比去年多挂了两千斤果子。当然,还会说到“会”不仅逢十有,现在逢五、逢八也有了,买卖东西的人当然越来越多了。
小姑还问我,还想吃小烧饼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