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初冬的清晨,平原在雾气中渐渐呈现出它沉灰色的调子。刚冒出些头的麦苗那一点青也被溶了进去。远方是更灰的一个个零散的村庄。偶尔田野尽头会有一两棵同样灰色调却分不清树种的树,因为落光叶子的树是没有什么区别的。田野中少有人走动,只有风是这土地的主人,漫无边际地从天边涌来,又漫无边际地向天边吹去。这样的风在大地上铺展开来,几乎席卷了一切,包括我这个唯一在旷野中小站下车的人。
下了火车,一踏上这块土地,过惯冬日常常无雪的南方生活的我,立刻感受到了回旋在这片土地上寒冷的风。此时,我拎着行囊,着一件带帽子的墨色皮风衣。脸被紧紧包在一条黑色加长围巾里,只露两只眼睛,甚至这两只眼睛也穿着一层衣服——我的眼镜。可是我还是感受到了原野上的风。我不禁哆嗦一下,用力裹紧围巾。为抗御寒风,我有了一种想挪动双脚的欲望。这时,我却发现风中的村庄、田野里的麦苗都是静止着,并且是异常沉寂地静止着,连树木也像静止不动的。它们是不是天生就有一种以静止的方式抗衡寒风的本领?一瞬间,我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如同有根的树木和麦苗一样,平原上的村庄在泥土下面似乎也长满了根,根脉在灰灰的大地深处交错、缠绕、突长,努力使地面上自己的那一部分更加粗壮强大。此刻,我立在只有一个站牌的空荡荡的小站,立在沉寂的田野的一侧,我的脚下似乎也慢慢生出了根,并且我的身体也逐渐充盈有力,我竟然也成了在风中抗衡着风的静止事物的一部分!是因为我在这里度过了童年,从而一直对北方平原有一种特别的感情,还是我真真切切以肉体的方式感受到大地的力量,此刻的大地更接近大地的本质?
这时,我看见有人隐约从田野尽头而来,逐渐走近,视野中出现的是一辆木板车。掌把的当然是男人,在车边背着绳子帮着使劲拽的,是一个埋着头裹着绿头巾的女人,那女人穿一件老蓝罩衫,罩衫窄小得露出袖口和祆领,能看出里面贴身的小袄是红色的,只是已陈旧褪色,也许那红祆是她多年前出嫁时穿的吧!在我的印象中,这块土地上的女人一生只有一次为自己精心装扮的时光。时光在抖动,抖动的时光中同时还抖动着一块在灰蒙蒙大地的底色上显得抢眼的绿头巾——这风中唯一跳跃的颜色!我猛然惊觉之后,这一切便成了以后我关于这片土地记忆中常见的斑点,尤其是我看到野兽派画家马蒂斯的《舞蹈》那幅画中红绿蓝最原始的组合,更是令我多次想起故乡冬日的这个场景。
我常常会把自己当成那个顶绿头巾的女人,如果我不离开这块土地,我和她有什么区别?那方绿头巾会不会同样也飘在我的肩头,成为我真实生活的一部分?我看见那辆车在我面前的岔路上转个弯就过去了。我和他们是毫不相干的人,各自过着各自的生活,至多只能在这样的冬天偶尔互相看上一眼。我也只能凭着想象,推测在肃杀寒冷的风中拉车出来的这一对夫妻,是在为生活奔波。我突然想到在同样的冬天,外祖父被入冬的第一阵寒风吹倒,我千里迢迢地赶回就是替母亲奔丧。而此刻的母亲正在外地,在一家大城市医院的病床边,守护着接受最后治疗的父亲。治疗最终被证明是无效的,然而生命本身依然坚韧地延续着,最关键的是对生命延续的执著渴盼让所有的人都坚守着……
哦,原野上落光了叶子的树!在与外祖父的坟茔渐行渐远的路途中,寒风一点点地把我,一个孤独地在小站上车的人,吹进正在变白的真正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