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中,那位一直睁着忧郁而怀疑的眼睛望着世界的梵高,他一生都在不倦地画着土豆般的人们、象征他苦难生命的向日葵以及在像要燃烧起来的麦田上成群乱舞的乌鸦。这似乎成了他绘画的全部。
然而,当看到他在阿尔画的诸如《收获的风景》、《阿尔的吊桥》等一系列清新优美的风景画时,我注意到在阿尔的上空那一轮无比灿烂的太阳。
在辉煌明朗的太阳光下,田野平坦得一望无际。我能想象在阿尔的太阳下,梵高在旷野中疾走,夹杂着阳光和田野气息的风吹遍了他的全身。
对梵高来说,那肯定是十分难得的时刻,乡村中和煦而踏实的风会把他身体中长期积聚与纠缠着的永久孤独和痛苦立刻吹得烟消云散。尽管他的一生都处在寂寞、绝望中,甚至当他像一段干瘪冷漠的枯木在麦田里朝自己打了一枪时,也不过是像一根枯枝折断那样,可是他也有巨大的幸福和喜悦,那是常人无法理解的。
比如,当他立在阿尔的太阳下,在那一块有着和故乡荷兰一样随处可见吊桥、干草垛、路上行驶的马车和愉快劳作场面的土地上时,那一刻,他是怀着平和充实的心情创作一系列自然朴素的乡村风景画的。在他看来,辽阔田野上的秋天总是来得格外饱满和富有诗意,在吊桥上眺望蓝天下的河流堤岸,他的心灵怎能不异样慰贴而沉静呢?
我想起维特根斯坦在西海岸面对大海的小房子里,曾两次谢绝柏林的邀请而写下的《我们为什么待在乡村》。他们之所以如此眷恋乡村恐怕不仅仅是渴望乡间那些安详平静的日子,而是在那样的日子里他们能对人类、世界有一种透彻清晰的理解——由此可见,不受干扰、自由自足的独处时光,对创造力的生命是何等重要!
如果说在沉郁寒冷的途中一个人走到底,可能会建立起真正的语境,那么一个人在乡间待到底,就会在苍凉中多了些许关切和怜悯的情怀,这种情怀显然会赋予人从沉寂的乡间大地上升起飞翔的可能。
我可以想象,在维特根斯坦的视野中,每次从蔚蓝的海面上出发的风尽管不是同一阵风,但它们不停地划着相似的弧线。鸟们用两道闪光刀般的翅膀划开大海表面上水蒙蒙的迷雾,划幵时空的阻隔飞向更辽阔的天空。飞翔是自由无羁的,也是无穷无尽的。这一刻,人自然会感到自己也是飞鸟的一部分。自由从不单为某一种生灵所拥有,它是你的、我的,更属于整个持续下去的世间万物。
如果说,我曾一度走近过乡村,那应该是从陇海线穿过的那片大地开始的。我无法忘记在秋天的陇海铁路边看到的一幅图画,它使我得以有机会接近那有着大树支撑散发着历史气息的原野。多少年之后,当原野成为遗梦,子夜时分,总会有原野平静而撼人的气息穿越地气而来,让我怀念那有风的乡村的日子,那敞幵的空旷的平原。
数年前的秋天某日,我回到陇海铁路边的平原上。那是一个晴天,舒展的风中,成熟的秋天以大地为背景,一波波柔软地起伏着,显露出它最细腻最美丽的部分,夏季里葱郁的绿色在秋天饱和的光芒下日趋金黄,金黄的果实开始被渐渐剥开,露出洁白的果肉,使储藏在大地上的香味散发出来。
我看见一位来收割金黄麦子的女人。当那把镰刀伸进麦浪在阳光下一闪之后,她直起身入神地凝视着前方。她的身后是一垄垄倒伏的小麦,她面对的方向有成群的飞鸟、柔软起伏的麦浪以及麦田尽头的村庄。似乎在自己熟悉的风景中,她有了新的发现。我不知道,那是因为鸟改变了它们往常飞翔的姿态,还是金黄的麦浪传来了秋天特有的声响?显然,她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与往常所见所闻有所不同。我感到,她剥开的是另一层秋天的果核,那是什么样的颜色,什么样的喜悦,我无法知道。我不能用一个离开这片土地将近二十年的人的想象力,强加给她一个秋天的感受。我只知道,她的秋天,是立在田野深处的秋天,一个在土地上劳作的女人的那份秋天。
而我不是。因此我常常想到在阳光下猛然闪过的镰刀亮光——那道明亮的疼痛将我深深击中。对我来说,汉语中秋天的乡村更加珍贵,如同阿尔的太阳对于梵高,如同西海岸的风和每次冲击海岸的波浪对于维特根斯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