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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鞭子

鞭子,显然是源于生命经验中的某种惨痛记忆。这是在我读《卡夫卡传记》时感受的。

卡夫卡孤独、敏感、懦弱、内向的性格,与那位专横跋扈的暴君父亲有关。“我要把你像鱼一样撕碎!”父亲讽刺、抱怨、辱骂、威吓他时的可怕情景,卡夫卡终生历历在目。事实上,他父亲几乎没有一次真正揍过他,但他大声吼叫,脸涨得通红,急匆匆解下皮带放在椅背上,准备随时使用。

这时,我注意到了一个细节,那个将作为鞭子的皮带是放在椅背上的,可这对卡夫卡来说比打他更可怕,按照卡夫卡自己的说法,那皮带无异于悬在头顶上的绞索,假如他真的被绞死了,那么一了百了,一切也就过去了,但是如果他经历了要被绞死的一切准备工作,直到绞索已挂在他脖子上面时才知道被赦免,那么,他终生都会受到这种情景的折磨。童年时代的卡夫卡经常在这种威吓的悬念和父亲的权威下生活,于是有了我们所知道的卡夫卡。

我的童年是无比幸福的,仅从一点就可以证明:我在幼年时从未见过任何形状的鞭子。性情本就温和的父亲一直在远方工作,生活的艰难尽管造就了母亲性格坚强的一面,可她是很少打我的,加上我是长门长孙女,家族的亲人对我的爱更是博大无边。在故土时的优越感、快乐感是到了异乡之后消失殆尽的。那时,我自然没有明确地意识到生存环境的差异必然会对我的一生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从而让我对人的命运中注定所具有的渺小、短暂、悲怆的本质有了更加清楚的认识。

对鞭子的最初感觉源于身处异地远离亲人孤身一人的成年之后,当人与人之间不再存在着那种竭力培养起的维系关系时,世界就会显现出它原本孤独、冷漠、毫无交流与慰藉的空洞景象,鞭子就出现了。

那高悬在头顶随时准备打在我身上的鞭子带来的恐惧,几乎是在一瞬间彻底笼罩着我。那时,除了感觉中的真实之外,我还能分辨出四周还存在什么别的真实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在焦灼、紧张超出人的最大承受极限时,我最盼望的是听到那鞭子的呼啸声,结束沉默的煎熬。然而,四周依然沉寂,那鞭声不是时刻存在着并随时会发出的吗?我对活着的绝望渐渐弥散幵来,几乎超过了活着本身。

鞭子!

多少年过去了,鞭子显然已经不存在了。事实上,它在当下场景中也是可以忽视的,然而为什么在当时,它却被我过于看重并放大了呢,以致鞭子那种坚硬锐利的痛感尽管被深浅不一的雪深埋起来,成为一种含糊的存在,却依然在地层深处闪烁不定,如同卡夫卡父亲对卡夫卡是根鞭子一样。但毕竟那时的卡夫卡是个孩子,而我早已不再是个孩子了。是什么决定了人在世界上的卑微地位呢?是人自身卑微,还是人对自己缺乏应有的信心?

那看不见并且不该存在的鞭子在我的生命中存在那么久,它产生的影响有可能会长达我生命的终极,我无数次真实地设想着再次抵达那种场景时自己将具有的深度和力量,可这一切只是存活在我的想象之中,但毕竟“人们通过裂缝发现了深渊”——《卡夫卡传记》的作者这样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