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荒芜的古徽道走了将近两小时,这才看到人家,然而却不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
这是一个只有三四户人家的小村,忘了村名了。有人在山边摘茶,狗吠着,空气中弥漫着火粪的幽香。很想坐下来喝一口水,但前面的人催着说:得赶紧啊,还有十几里的山路要走。这时,有一四十来岁的女人很快向我们走来,女人的手中握着一张小小的纸片,问我们说:“请问你们是记者吗?”我们觉得很奇怪,这女人是怎么知道我们这一行是文人,是记者的呢?问她有什么事,女人便把手中的纸片向我们展示。纸片已经破损,那上面用圆珠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看了几遍,终于明白,大抵是说她儿子在浙江温岭打工,曾借给别人一笔钱,等到前去讨钱时,却被对方打了一顿。她儿子不服这口气,邀集一帮同乡去打复架,导致对方一人重伤,当地公安遂以故意伤害罪将她儿子抓捕入狱,至今已有一月有余。
女人说,我儿子是冤枉的,记者同志,求你们帮帮我好吗?
我们说,我们只是本省一个地方小报的记者,浙江温岭发生的案子,我们哪问得到呢?你还是去找浙江温岭的记者吧。说完,我们就走了。走了很远,回过头来,仍看到那女人站在那山路上,眼巴巴地看着我们。看着女人失望的身影,忽然觉得有一些不妥,却又想不出错来,于是坦然,继续追赶前面的人。
很快忘了这件事,回家后上班,看书,写作。偶尔读禅宗公案,这是我喜欢的事。忽然读到慧能下三世石头希迁的一段事。慧能在五祖弘忍处得法后,在南方的山林避难多年,终于在广东曹溪开坛演法,弟子云涌。后人称之为“曹溪一滴水”者,是说凡到过曹溪向慧能问过法的人,哪怕只得到一滴水,也得到有如太阳一般的辉煌智慧。
当时有一个叫希迁的和尚直到慧能临终前才辗转来到曹溪,慧能虽见希迁为大根器,但却无法施之于法了。希迁哭着说,师父寂后,我去何地问法?慧能说:寻思。说完就真的圆寂了。慧能寂后,希迁整天都坐在山门前苦苦寻思,仍不得究竟。后有一小和尚问他,为什么整天坐在这里发呆。希迁把慧能的话说了。小和尚说,傻瓜,师父是让你去江西青原山找他的弟子寻思大师去啊。希迁恍然大悟,于是立即来到江西,师徒二人有一番对话。
青原行思:从哪儿来?
希迁说:曹溪来。
又问:既从曹溪来,可曾得到什么?
希迁:去曹溪前也不曾失去什么(心性里的东西,那是人人都有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曹溪呢?
我不去曹溪,又怎么知道自己从来就不失去什么呢?
这是禅宗史上一段著名的公案,不想再读它时,忽然想起那条古徽道上的中年妇女。想着她握着那张小纸片,守候在山边路旁,怀着一丝渺茫的希望,为了儿子,一遍遍地向进山来的人询问着:“请问你们是记者吗?”“记者同志,求你们帮帮我好吗?”从那张破损的纸片来看,我们不是她第一个询问的人,那么,她的失望又该是多少次了呢?走进那样一个大山里的记者并不是很多,那天当她终于知道我们是真正的记者时,心里的激动可想而知,然而我们所给予她的仍然是再一次失望。
现在想来,我们完全可以再多逗留一会儿,告诉她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案子,最多,孩子得到一次人生的教训;我们还可以告诉她要弄清案件真相所必备的程序;或者,我们再耐下性子,替她把那张纸片上的内容重新整理过,以便让其他能够帮助她的人看得更加清楚。但我们却走了,我们去追赶自己的目标,追赶自己的欢乐去了,而把一个母亲的期待冷硬地扔在那条山路上。
这些年来,每当听到有人批评我们没有真正的新闻,批评我们的新闻以局部的真实掩盖全体的虚假时,我总是聊以自慰,我从來没写过一篇失实报道,我甚至曾冒着极大的风险,替108户农民打赢了一场民告官的官司,就像那个石头希迀一样,我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丢失什么。然而在那个古徽道上,我终于知道自己丟失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