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亚飞曾向我描述当天中午发生的一件事情。因为是单独的休息日,他妻子一早就去了商场。女人都是爱逛商场的,直到逛得两腿酸麻时,亚飞的妻子刚在商场角落的一张长椅上坐下来。这时走来一名男子,似乎也是逛累了,他示意亚飞的妻子往另一头坐坐。亚飞的妻子想立即走开,终究觉得不太礼貌,于是便耐下性子坚持了一会儿。这时,那男子突然问道:“请问现在几点了?”亚飞的妻子看看表说:“快十二点了。”那男子笑着说:“现在正是你们女人在家做饭的时间,你怎么还在这里闲逛?”亚飞的妻子朝男子看看,赶紧逃走了。我想,亚飞的妻子当时一定是吓坏了,她一定以为那男子是个有毛病的人吧。果然,亚飞的妻子把这事当做奇闻同她的丈夫说了,亚飞同样也当做奇闻同我说了。我觉得很奇怪,不是奇怪那男子,而是奇怪亚飞夫妇。我说:“这有什么,我也常这样,出门在外,我同样喜欢与陌生人交谈。”
后来,我以这件事为楔子写了一个很不错的短篇小说。编辑说,这篇小说写得不错,写出了越来越城市化的生活在人与人之间筑起的那一道不可逾越的“隔离墙”。我要感谢我的同事亚飞和他的妻子,因为是他们为我提供了这个小说的素材。
我总是习惯于和陌生人交谈,走在乡间路上,遇见一个犁田的老农,我会停下来问道:“打算种什么呢?”老农会停下活来,详细向我讲述现在的季节,讲这样的季节适合种什么等。与老农交谈完毕,我顿时感觉到了这乡村的可爱,这日子的美好。蹲在一个农家的门口端着饭碗正吃早饭,一个腰插弯刀的女人从门前走过,我喝一口稀粥,一边问:“这么早,上哪去呢?”女人回答说:“上山去,茶树要砍了。”这样的对话,自然而又
融洽,以致同行的人问我:“你们认识吗?”
然而我也曾有过与那陌生男子同样的遭遇。几年前我乘列车去北方的一座城市,我喜欢在出门时喝一口以打发旅途的疲惫,因此,我的行囊里有一小瓶妻子为我准备的白酒。这时,发生了一件事情,邻座一位中年人突然肚子痛起来,可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药品。于是我建议他说:“你喝白酒吗?喝一口也许就能缓解。”正当那中年人接过我的白酒准备喝一口时,却被他身边的女人一把挡开了,那女人说:“陌生人的东西怎么能随便乱喝?喝出事来怎么办?”那女人声音很轻,但我还是听到了。于是我接过那中年人还给我的白酒,当着在场人的面,很情绪化地喝了一大口。
我喜欢乡村,我也总是不时莫名其妙走进一个乡村,累了,就随便走进一个人家讨口水喝。立刻就会有一杯热腾腾的茶水沏上来,还问你吃饭了没有。这情景想起来就令人感动,一抹苍穹下的田野是那样辽阔,人心也似乎像田野一样宽广辽阔。想起北齐人“天苍苍,地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诗句就觉得悲哀,古代的壮士们虽然愤怒了就大动干戈,但放下武器却很快能够大碗喝酒,而我们却在永远也结束不了的冷战之中戒备森严。我们在住进高楼大厦的同时,是不是也一并将自己的心封死在钢筋水泥里了?
今年春节,我是在广西凭祥那座小县城度过的。每天黎明,我都被一阵歌声惊醒。确切地说,那歌声近似于干哑的吼叫,让人想起一头孤独的兽。有人告诉我说,那是一个老华侨,回来有好多年了,孤身一人,又身染恶疾,从来不与人交流,怕没有多少时间了。出于好奇,一天清晨,我决定去寻觅这苍凉的歌声,去探觅这歌声背后隐秘而厚重的人生。循着那条开满野花的山路,我在一处山泉边终于见到了那个老人。见到陌生人,老人的歌声戛然而止,然而我却接着老人的歌声唱了起来,同样是一种近似野兽般的吼叫。老人朝我看看,笑了笑说:“会唱这种老歌的人不多了吧。”我说:“应该很多吧。”于是我又唱起了另一首老歌。老人有七十多岁了,消痩的脸上写满了沧桑。他用一只塑料水壶在接汩汩流淌的山泉水,据说这种泉水能治疗多种疾病。我们说话间,水壶也就满了。老人撕幵一盒糕点递到我的面前说:“这个不错,你北边来的人怕没有尝过。”我
没有拒绝老人,一边吃着老人的糕点,一边说:“这么好的糕点,怎么就舍得送给陌生人吃呢?”老人接着就说:“出门在外,你怎么敢吃一个陌生人送你的糕点呢?”说完,我们同时哈哈大笑。
我就是这样认识了这位老人,也认识了他歌声背后隐秘的人生。我在广西的朋友奇怪了,说:“那可是一个出了名的古怪老头,你怎么就同他聊上了呢?”我回答她说:“因为我接上了老头爱唱的一句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