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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父亲的禅

捧一只盛着白水的杯子,望着窗外纷纷飘落的雪花,脑子里却没来由地打出这一行字来:父亲的禅。习惯性地记到纸上,继又生疑:怎么会有了这一行字呢?是近日读日本禅学大师铃木大拙过于沉迷,还是过几天就是冬至了,按照老家的传统,我需在冬至前赶到横埠的黄山,为父亲去做冬至?意识是莫名其妙的东西,却又有着某种可以追寻的由头。想起禅宗所提倡的“直指人心”,禅只承认当下的了断,一切事后的分析、推理和设问都是没有意义的。于是,我认可了突然涌入脑际的这一行字,关于我父亲的一行字:父亲的禅。

在父亲所有的儿女中,我自认为是最了解父亲的。父亲过世二十多年了,我一直感觉父亲就生活在我们身边,我甚至熟悉父亲身上的气味,那种杉木和烟草混合的气味。那些年我每次回家,总是与父亲抵足而眠,每每闻到父亲身上的这种气味,就会有一种特别的温暧。我知道,我是父亲的儿子,是父亲身体的一部分,父亲的气味难道不就是我自己的气味吗?这种气味,我怎么会忘记呢?

一直不能忘记父亲过世当天的情形,当死神掐住他的咽喉,直到最后一刻,父亲仍异常冷静,他甚至对前来帮忙处理他后事的朋友抱一抱拳,说:又要麻烦你了。

作为一个手艺人,父亲是勤劳的典范。父亲十五岁离开他的父母出外谋生,直到临死前的一个月,父亲没有放下过那把他握了一生的斧子。父亲是靠着这把斧子养活了他自己,又成就了一个大家庭的。这把斧子,是父亲打拼世界的武器,也是父亲生命的一部分。以前读百丈禅师“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公案,总是往“劳动是人的根本”这一层去理解,其

实,所有悟见自性的禅师们都只重视当下的劳作,并在当下的劳作中发现生命的本源。这正是禅宗的老师们一律以“洗钵去”、“喝茶去”打发弟子问道的原因。父亲并不是一位禅师,但是,一切智者,在认识生命本体意识上的途径是完全一致的。

父亲有耿直的个性,有坦荡的胸怀。父亲平时寡言,但一旦说了,便不是轻言。1957年,上面让大家给提意见,父亲就提了。父亲的意见一定过于耿直,或者他认为,我就是有意见嘛,为什么不提呢?结果却让他尝尽了苦头,也让我们全家在此后的几十年里受尽了苦难。在很多问题上,父亲一直是单纯的,他的单纯,就体现在他与人与事的耿直上。甚至在对待亲情上,也莫不如此。有一件事,我一直不能忘记。老家的五爷与父亲是最亲密的弟兄。五爷死后,堂兄延续了他与父亲的亲情。那些年里,堂兄不时会从老家来,提着一只篮子,里面有他自己做的挂面以及几封糕点。父亲愉快地接收了堂兄的礼物,但他说,下次来,带几斤挂面就很好了,不要再破费买什么糕点带来。父亲笑着说,下次你要再带糕点来,我就把糕点扔到大街上去。等到堂兄下次来时,那篮子里除了挂面,仍然有一封糕点,父亲二话不说,就将那封糕点扔到门口的石板路上。父亲是说一不二的,这是父亲身上最难得的品质,也是父亲作为一个男人的最独特的个性。我们几个兄弟姐妹,到成年之后,父亲就坚决地将我们赶出家门,让我们A己用双手去养活自己。父亲从不教训我们该怎样,不该怎样,他只是以他的行为,教导我们怎样做人,怎样做一个正直、善良而又能够自食其力的人。

父亲又是豁达的,他从不计较于某一件小事,也不为任何一件他认为直了于心的事情而长久纠结。父亲的四弟早早离世,父亲放心不下四爷的儿子,特意回到老家,将这侄儿接到身边,希望他跟着自己学一门手艺。但我的这位堂兄对学手艺一点也不感兴趣,父亲便又为他买了辆板车,让他以劳动来养活自己。但堂兄最后还是弃了板车,回家去了。堂兄眼看着就到了麻烦的年龄,那一年,父亲在老家住了很长时间,有人提出一个“换亲”的办法,即堂兄的妹妹嫁过去,那人家的妹妹嫁过来。父亲觉得这已足解决党兄婚姻的唯一办法,就同意了。然而想不到的是,堂妹嫁过

去后,接连生了两个儿女,而堂兄与这个妻子结合不到半年,就各奔东西了。父亲听说过,从此不再提堂兄的事。父亲的意思是,我已经尽到责任了,余下的,是我力所难及。既然力所难及,我何必要纠结于心呢?

父亲算得上一个智者,然而正如宿命者所说,人抗不过命。在那种强大的社会里,父亲有过事业的失败,有过政治上的打击,但他却从不抱怨,也从不向我们诉说那件事的来龙去脉。直至到了拨乱反正的那一年,我们才发觉,父亲当年的所谓问题并没有任何卷宗,似乎也没有任何结论。这实在是荒唐年代的又一件荒唐。我特意为父亲写了一个申诉材料,准备交给有关部门。当我把这份申诉材料交给父亲审看时,父亲竟是淡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在说,你不嫌麻烦,就去弄吧,我对此毫无兴趣。很多年后,我终于理解父亲,父亲是无辜的,更是清白的,清白而无辜的父亲会在意那一张判断他人品的纸张吗?

1982年,父亲预知自己的归期,坦然地做着离去的准备,包括他的寿木,石碑以及大丧时需要的表纸,他都自己准备好了。他把所有的劳作工具悉数送人,只留下一张刨子作纪念。他对母亲说,我不陪你们娘儿兄妹了,我要走了。几天之后,父亲真的就走了。

父亲离开我们二十多年了,奇怪的是,每逢清明或是冬至前,我都会在梦中见到父亲。父亲一米七八的个头,穿着中式棉袄,双手筒在袖子里,腰背仍像他生前一样硬而且直。父亲在那条他熟悉的石板路上稳稳当当地走着,他一步步走来,又一步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