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哪里来,又将向哪里去?没有人知道这些,因此也没有人告诉我们这些。
在很多禅堂里,禅师们一生都在想这个,想“父母未生我之前我在哪里”。有的终身不悟就带着这份遗憾死了,有的在突然之间就明白了。虚云老和尚据说是因为听到河里桨与水相击之声而得悟的,来果老和尚是因为杯子破了,杯中的沸水烫着了手而悟的,云门禅师被他的老师压断了一条腿,剧烈的疼痛让他大悟。另一位是在悟不出时,气愤地将手中的砖块砸到一棵竹子上,砖块与竹子相击而发出的脆响终于让他大悟。我还读过一则好玩的公案,一个禅堂里几百僧人都在静思默想,忽然有一个禅师大叫:我开悟了,我开悟了。班首请他把悟出的生死道理说出来,他却说:尼姑原来是女人。一堂僧人大笑,笑他是疯子,但班首却说:“他真的开悟了,悟出的生死,无法说出,硬要他说出,他就只好说‘尼姑原来是女人了,。”
我们都是哭着来到这世上的。八九岁时我曾经问母亲,为什么妹妹的屁股上有一块青记。母亲说,阎王一脚踢的。我问阎王为什么要用脚踢她,母亲说,因为妹妹不想来到这个世上。母亲又说,你还不是一样吗?只是时间久了,屁股上的青记就消失了,我们也就忘了为什么不肯到这个世上来了。
一碗孟婆汤让我们无法记起当初为什么不肯到这个世上来,但我们一旦来到这个世上,当屁股上的青记消失,脚踢的疼痛不再之后,就再也不想回去了。生是快乐的,可以体会到阳光,体会到美食,体会到性爱。有时候看到大街上的乞丐,浑身脏得一塌糊涂,在垃圾箱里找食吃,简直与
畜类无异,于是想,这样的生命活着不如死啊。但乞丐们并不这样想,乞丐们有乞丐们的快乐,当我们为不能好好地睡一觉而困苦时,乞丐们却随便倒在一处就呼呼大睡。但凡生命,都有生命的快乐,只是快乐的内容各有不同罢了。
唐代的白居易去看鸟巢禅师,当看到禅师像鸟一样住在一棵大树上时,不禁惊讶:禅师住在这儿不觉得危险吗?鸟巢禅师说,我安全得很哪,倒是太守整天在名利场上,五欲攻心,明争暗斗,薪火交织,那才是真正的危险。白居易大惊。
我们的生命似乎注定要在名利的追逐中去完成,注定要五欲攻心,薪火交织。我们享受着每一天,为这每一天而奋斗着,甚至不惜去损害他人,损害这世界。白居易到底还是省悟了,但更多的人终身不悟,直到一颗枪子儿即将结束他不得不结束的生命,他这才痛苦叹息:我真不该这样活着啊!可是该怎样活着,他再也没机会了。昨天还在台上正人君子般地报告,明天就突然被宣布“双规”,这是贪官们的人生。“死后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陆游尚存一息,就悟到了一个“空”字,但他并未悟出“九州”也是个空。成、住、坏、空,原是宇宙的法则,没有一物不是在这法则中,终究都是要坏灭的,包括肉体。
我的孩子小小年纪,就常常叹息:活着真累。另一个我喜欢的孩子中专毕业后到一个牛奶场做兽医,显然,他并不喜欢这与牛打交道的职业,工作还不到一年,他就给我发短信说:上班真无聊。我告诉他说,都是这样,不论上什么班,久了都会觉得无聊,我当编辑也觉无聊。他又说:人生真没有意思。“少年不识愁滋味”,对于一个少年来说,说出来的愁并非真愁,我很想直接告诉他:你真正的愁还在后头呐。但我还是只给他打去这样一行字:你才二十岁,懂得什么叫人生?我的话并不正确,二十岁的人生也叫人生,即使是两个月,那也是人生。两个月的孩子其实也尝到人生滋味了,他哭,他不快活,他吵闹,都是有理由的,他一定是感到了种种不愉快,感到了某种危险的存在,他要把这不愉快和危险告诉大人。就像我的那个二十岁的孩子一样。
“刹那”是佛教创造的名词。“刹那”是多久?不知道。总之该是太短
一场车祸让我至今都不敢过马路,一听到刺耳的刹车,我立即就心惊肉跳。我后来想,哪怕当时我骑车的角度稍稍偏出十分之一公分,哪怕出租车司机的脚下迟钝十分之一秒,我的生命就在刹那间消灭了。释迦牟尼说,人命在呼吸间。甚至连呼吸的功夫也没有,一个生命就结束了。身不由己,死就由己吗?不!但高僧们能。《说岳全传》中的高僧当追捕他的人将来时,他就“坐化”了,并留下“何立从东来,我自西方走”的偈子。我认识的大幸师太吃过晚饭,突然就往床上一坐,说:“我找妈妈去了。”就这样去了。唐代的庞蕴居士让女儿到门外看看天,说要是到了午时就告我一声,女儿看看太阳,回到屋里,父亲就去了,正当午时。我的方外导师皖峰方丈不想让人猝不及防,他在生前一个月就从容地把几件要做的事做好,临逝前的头天下午,他去大雄宝殿向释迦牟尼做最后的道别,当天晚上,他向我交代了最后一件事:皖峰奖学金的继续发放,第二天凌晨三时他就平静地去了他要去的地方,谁也不曾惊扰。
我们不是高僧,我们没有在生死之间来往自如的能力,我们无法选择生,也无法选择死。但是,我们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过程啊,即使是“刹那”的过程。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