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山志说,九华山甘露寺始建于清康熙年间,寺建成时,但见满山松竹尽挂甘露,寺便以“甘露”名之。
我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第一次登上九华山的,沿着一条林间小路,我们穿行在一片片茂密的竹林里,所经过的第一座寺庙就是甘露寺。至七十年代末,上山的公路开通后,原先的那条石阶小路就被分割成一条条,一块块,形成如今无数的竹林小径。
又过了二十年,九华山佛学院创建,我在此兼着一份教职,至今又是近二十年了,甘露寺就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每隔一段时日,我就会上一趟山,多则一二十天,少则三五日,或只一两夜。而在工作和写作之余,寺前寺后的那些竹林小径,就成了我常去的地方。
已经没有多少人愿意从这条竹林小径上走过,因而大多数时候,那些竹林小径是幽然的,孤寂的,然而这正适合我。或是清晨,或是傍晚,我沿着那被古人踏踩了千万遍的石阶小路,慢慢地向山上走去。走累了,就在石阶上坐下,歇口气。这时,看着那边公路上匆忙穿行的车辆,便为自己的悠闲而自得,而快慰。喜欢这条小径,即使是在月朗星稀的夜晚,我也曾独自从那条竹林小径上走过。竹林的一侧是常年流淌不绝的龙池之涧,多半时候,涧里的流水声隐隐约约,一只被我惊扰了睡眠的鸟忽地从头顶飞过,吓出我一身冷汗,有虫子在泥土或石缝中低吟,一片竹叶轻轻飘落,发出似有似无的声响。闻着这夜的特有的气息,我会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恬适和安谧。其实,我明白我自己,即使是在这一刻,闲下的是我的身子,而无法闲下来的是我依然活跃的思绪。盘山公路就像一张弓,它的两端连接着竹林小径,于是,这竹林小径就成了那弓上之弦,而坐在这石阶小路上的我,便似那箭上之矢。但我知道,我这支箭矢决不会射向任何人,不会伤及任何生命。我坐在这里,只是想让自己的思想之矢保持敏锐的状态,从而在我需要的时候随时射向我所喜爱的精神空间。
尽管现在很少有朝山者会从这条石阶路上走过,但这一条条竹林小径中也并不乏行人。春天,有采茶叶的小姑娘,一年四季,都会有民工们沿着这条石阶小路把山上需要的蔬菜、商店里的方便面以及哪座寺庙建设的石子水泥之类挑上山来,他们上山的步伐是沉重的,而下得山来,却是轻松的,带着某种满足。有时候他们下来已是半夜了,但他们一路走,一路大声地说笑,完全旁若无人的样子,这时候我就知道,他们是真正快乐的一群人,他们的快乐,完全不下于那些赌博场上一掷千金的赌徒,不下于那些一瞬间获得一笔中奖彩票的幸运者,当然也不下于那些在官场的角逐中力克劲敌而坐上某个高位的当政者。
在某博客上读到摘录季羡林闪烁着思想光芒的语录。季羡林被尊为国学大师,他说:“据我观察,大多数人生是没有意义的,大多数生命也是没有价值的。”季羡林所说也许是通常的人生状态,但我却以为,每一件事物,都有其存在的理由;每一条生命,都有其自身的价值,大如人类,小如蝼蚁,莫不如此。
不久前我在竹林小径上遇到甘露寺下桥庵村的村民张老,张老今年八十三岁了,他是这一带的投递员。每天下午四时,张老会准确无误地出现在这条竹林小径,他用苍老的双脚,一步步丈量着那些石阶小路,把报纸、信件或包裹等送到甘露寺附近的一些寺庙来,这种工作他一做是近二十年。当他在这竹林小径见到我时,便高兴地拉着我的手说:“快二十年了,院长、你和我,是这座佛学院真正的三元老。”经张老这一指点,我才第一次意识到,这座佛学院里流水般来去的僧人一批又一批,过往的法师换了一茬又一茬,但从建院至今,真的只有我们三人是这里始终不变的人员。张老的话让我倍生感慨,无论是院长、学者还是农夫,对这座佛学院的贡献都是一样的,无有贵贱、高下之分,生命的价值,在这里都得到同样的体现。就像这一条条竹林小径,比起当前蛛网般分布于全国的高速公路,乃至于毗邻而栖的九华盘山公路,小则小矣,但却同样不乏丰沛的人生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