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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补衲的老僧

我走下台阶,回头看你,你正低头缝补着衲衣。你的神情是那样专注,以至于当我举起相机对着你伛偻的身姿拍照时,你竟半点没有察觉。

就像我很久没有看见人种菜一样,我不见人补衣也许更久。这种年头,谁还去在乎一件衣服呢?服装在一年年变化,款式在一年年翻新,今年是西服,明年就是夹克,今年流行唐装,也许到了明年,人们又会把压在箱底的中山服当做时装穿在身上。

小时候,母亲凑在油灯下缝补衣服的情景一直定格在我的脑海里。在我成人前,我很少穿过崭新的衣服。一般总是哥哥的穿小了,再交给我穿。等我穿在身上,那衣服巳经失去了原来的颜色,过不多久,那衣服就开始像旧社会一样分崩离析。于是,母亲不得不从她的鞋篮里找出一些布片,然后就穿针走线,一针一针地缝补起来。小学二年级时,同学们总是嘲笑我的百衲衣,我感到抬不起头来。那天早上,当母亲将一件打满补丁的上衣递到我手上时,说什么我也不愿再去上学。那时父亲正顶着“右派”的帽子,活得比我还要窝囊。他一定是被我吵得烦了,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操起一件家伙就朝我打来。那是父亲在他七十八年人生中唯一一次打他的小儿子,因此,那袢千钋百衲的上衣齿就成为我对那种年月的永久记忆。

真的很久没看见人补衣了,而在云居山真如寺的山门口,我却看到补衲的老僧。

我看着你在穿针走线,就像在看一种出神人化的表演。你好像有七十好儿了吧,你那么痩,脸上的皱纹像是一只千硬的老核桃。可你的眼睛却还那么管用,我注意到你没戴眼镜,你拈了一根棉线,瞄了瞄,竟然一下就穿到了针眼里。你的手枯痩黑硬,每一根手指都有胡萝卜粗细,然而它们相互组合,显得那样灵巧,那样细腻。那件破旧的大褂也许是你从哪个路边或是草丛中拾捡而来的吧,你把它捡了来,然后就这样一针一针地缝补着;你摆弄着一片片旧布,就像摆弄着天上的一片片云彩,于是,一件佛门的时装就这样诞生在你这位老僧的手里。在这时候,能说你缝补的就不是一个残破的世界,一片残缺的人生吗?我还注意到,在你的身上,正穿着一件千补百衲的僧袍,你向人们展示的,难道不正是一个被人们丢弃了的完美的世界吗?

很多年前,我读李叔同的传记,传记中说,画家李叔同是因为看到穿着杏黄僧袍的僧人而萌发出家的愿望的。身为艺术家的李叔同,对美的追求必定有与人不同之处。奇怪的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不管是在什么地方,只要是看到身着杏黄僧装的僧人,我就会痴痴地驻足观望,直到那杏黄僧袍走到我视线难及的地方。我知道,我所瞻望的并不是那个僧人,也不是那件僧袍,我所仰慕的,是僧人弘一高洁的品性,是画家李叔同独特的人性之美。我的一个学生是出家的僧人,多年未见他,前年他来看我,穿着一件很旧的僧衲,我一阵心痛,为他在附近的寺里买了一件崭新的长衫。可是他再来时,我看到他穿在身上的,仍然是那件破旧的僧衲。我现在才明白,美,不一定就在于崭新,就像这世界每天都需要人去缝缝补补一样,一件千补百衲的僧衣所体现出来的,也许是更为完美的人生。

我珍藏着那张照片,珍藏着那个补衲的老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