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刀尖上的道德:透过文本看中国侠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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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复仇的女人们(2)

商三官也是一个复仇的女人,但她的遭遇和谢小娥所不同。谢小娥家人被害,是因为公共秩序失控,她以私人身份执法,从而弥补了公权的缺失。商三官却是因为公权参与了对公共秩序的破坏,她在对公权产生绝望后,以私人身份执法,惩恶申冤的。让我们在讲述事件的全过程中,來看看这个复仇的女人吧。

这粧人命案由一件小事引起。商三官家住故诸葛城,其父名叫商士禹,读书人。有一次醉酒后出言无状,挖苦了地方土豪,土豪便唆使家奴将其一顿暴捶,抬回家后已命归西天。这里有一个问题,本是乡邻间的一点不愉快土豪为何要痛下杀手呢?至少说明在此地私权已经泛滥。可是话又说回来,事情本身很小,公权是参与不了的,即使参与乂能将商士禹怎样,不过是挖苦了别人几句嘛。对公权而言,小得不值一提,可对土豪个人而言并非小事,这牵扯到个人的尊严,在特定语境中的现场感受,等等,所以他要把尊严当场挽回来,结果酿成人命案。客观地说,这是由甲的小过错而引起的乙的犯罪。如此一来,公权不便参与的事件,就衍变为只有公权才有资格做出决断的重大案件。案件还在升级,商三官有两个哥哥,父亲被打死,他们走上了诉讼之路,一桩故意伤害致死人命案,一年过去了,竟不得胜诉,自然是举家悲愤。父死子立,商家有权出头与社会打交道的两个男子遭遇重挫,商三官以女子身份由家庭走向了社会。这一年,她十六岁,已许配了人家,因父亲遇难,婚事拖了下来。这时,婿家上门要求毕姻,从个人利益出发,婿家有权这样做,所以,“母将许之”。但从文化传统中的伦理道德出发,婿家的要求便显得逆情悖理,商三官说:“焉有父尸未寒而行吉利?彼独无父母乎?”将心比心,揆情度理,“婿家闻之,惭而止。”他们都是讲道理的人。

可道理在专门讲道理的公权那儿却屡遭挫败。两位兄长第一轮诉讼失败,准备保留父尸,继续诉讼。应该说,他们都是遵守秩序的合格公民,可他们唯独忘了,此时的秩序已被维持秩序的人颠覆了。商三官认识到了这个问题,她说:“人被杀而不理,时事可知矣。天将为汝兄弟专生一阎罗包老耶?骨骸暴露,于心何忍矣。”确实,难道你渴望老天爷专门给你家生出包公和阎王爷来吗?“时事可知”,什么“时事”?公权已然变质,不可再依靠它来体现公正了。二兄服其言,乃葬父。丧事完了,一天夜里,商三官失踪。这是清朝年间事,一个与人家订了婚的女子夜奔,绝对是家门不幸,传出去是很丢人的。女不教,母之过,因此,“母惭怍,唯恐婿家知,不敢告族党,但嘱二子冥冥侦察之。”可找了半年,竟黄鹤杳然。

商三官哪里去了?公权失位,拱手让给了商三官,公权制造并催生了一个复仇女人。打死了人,解了气,苦主告官无门,只得葬了死人,万事大吉,又欣逢生日,土豪想热闹一番,大概也有炫耀他在地方威权的意思,他请了一个戏班子为他助兴。班主名叫孙淳,他带来了两个徒弟。一个徒弟叫王成,长相一般,但音词清澈,一曲终了,赢得满场叫好声;另一徒弟名叫李玉,长相出众,虽是男子,却像年轻女子一般秀色可餐。但他却不会唱戏,让他唱令歌,他说他不会,逼他唱,他只得唱了一曲山歌,引来满场掌声。注意,彼时鼓掌与现时有别,是喝倒彩。班主孙淳满面羞惭,向主人道歉说:“此子从学未久,只解行觞耳。幸勿罪责。”既然只学会敬酒,那就给大家敬酒吧。李玉端起酒杯,穿梭于宴席间,土豪是主人,又是他的生日,不用说他是主角,李玉便频频向他敬酒。给他敬酒时,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个莺声婉转,风情万种,土豪早已魂飞魄散,醉意熏心。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家伙竟让李玉煽起了龙阳之兴,酒阑人散,他要李玉陪他睡觉。李玉当着众人,半推半就,回到房间,一切都放开了。他帮他铺床展被,解衣脱鞋,殷勤周至,温柔万端,土豪早已按捺不住,下人在旁,他已********,动手动脚,李玉也不抗拒,也不主动配合,只是笑脸如花,一力奉承。土豪终于忍不住了,将所有下人赶出去,只留李玉一个在屋。

李玉关窗楗门,熄灯就寝。过了片刻,在隔壁屋子喝酒的下人,听见主人房中格格有声,不放心,爬在窗外偷看,却见屋内昏黑一片,寂不闻声。主人今晚有特别的事,他人理当回避,识趣的下人想转身走开,又听见屋内传岀一声巨响,像有什么重物落地,试着问了一声,不见回答。他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喊来众人,破门而入,立即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土豪身首异处,李玉上吊,挣断绳子,躺在地上,已然气绝。下人们被吓坏了,忙告知女主人,可大家不明白到底原因何在。大家搬移李玉尸体时,觉得双脚形同虚设,脱掉鞋子一看,一双三寸金莲!原来是女子。众人更感惊骇,忙将孙班主喊来询问,孙班主也吓坏了,说是一个月前,李玉找到他要拜师学艺,愿意来给主人祝寿,别的事情他一概不知。经仔细检查,发现李玉内着孝服。到底是做贼心虚,他们马上怀疑,李玉是商家派来的刺客。

其实,我们早已知道,李玉就是商三官。希尔德。多明曾说:“妇女不可能进行逻辑思维,逻辑思维只有借助****才能实行。”这位哲人说得也许有理,借助****可以逻辑思维,但****本身则是不会思维的,逻辑思维固然不擅长,形象思维大概也不怎么优秀。可是,一个个长着****的家伙却死在了不会逻辑思维的商三官手中。这篇小说的作者是蒲松龄老先生,篇名就叫《商三官》。在处理故事时也是蒲老风格,充满风谲云诡,其思维,通天彻地;其用笔,虽常涉笔妖狐鬼怪,可形诸文字则有神鬼莫测之机。土豪被杀,商家刺客已死,连死两人的人命大案,因还是夜深时分,土豪家大概要等到天明再做理会,便派两人着守现场。土豪本人不是好鸟,以害人始,以害己终,他厮养的下人也是些两脚畜生。两个看守发现商三官虽死,却颜色如生,一摸尸身,湿软可人,便要****。一个家伙把尸体翻转过来,正在宽衣解带,忽觉一物重重击在脑门,立时口血暴注,登时气绝。另一个被吓得淫心飞蹿九天,忙去通报众人。’一个女神诞生了!在传统的异质文化中生活的人,张狂时,飞扬跋扈,不知收敛,任何出格的事情都敢做;受挫时,又完全放弃自我,转眼间,可由无法无天的主子沦为死心塌地的奴才。土豪家的这些奴才,一下子又将这位死了的剌客“敬若神明焉”。有意思的还在后头,土豪家把命案报到郡里,郡官讯问商三官的两个哥哥,他们说,详情不知,不过,妹妹逃走已半年了。去到现场一验尸,果然是商三官。这时,在早可预见的、由他们一手导演的后果面前,这些郡官却大感惊奇,执法态度也来了个大转弯:判决商三官尸体由家人领回去安葬,命令土豪家人不要再去商家寻仇。死了四个人后,公权才归位了,而重新归位的公权并未给这粧特大命案做出合乎法理的结论。可以预见的是,在这块地方,如果公权还掌握在这类人手里,那么,此类事件还将发生。

私人复仇事件往往是这样被种种“他者”因素激发的,因复仇者的立志甚坚,行动刚烈,其结果往往惊天地泣鬼神,又容易被涂上一层乂一层侠义的光辉,于是,在日常生活中,人们便愈渴望侠的闪亮登场了。那么,蒲松龄对商三官是如何评价的呢?请看:

“家有女豫让而不知”则兄之为丈夫者可知也。然三官之为人,即萧萧易水,亦将羞而不流;况碌碌与世沉浮者耶!

愿天下闺中人,买丝绣之,其功德当不减于令朴缪矣。”

显然,他是持赞赏鼓励态度的,而且,商三官不但可以同先秦壮士豫让、荆轲等量齐观,其功德甚至可以同千古武圣关羽(即壮缪侯)相埒。

四、手提鞭子向女人走来的查拉斯图

拉查拉斯图拉,你为什么如此畏怯地在黄昏中爬行?你小心地在你大衣中隐藏的是什么?

是人给你的一个宝贝吗?或者是人为你诞生的一个孩子?或者你这恶人之友,你现在已走着窃贼的行径?

兄弟哟,真的,查拉斯图拉说,那给予我的真是一种宝贝呢!那是我怀着的一个小小的真理。

但他是顽皮如同幼孩,假使我不握着它的嘴,它叫喊得越大声了。

当我今天独自走着我的路,在太阳落下的时候,我遇到一个老妇人,她对我的灵魂如是说:

“查拉斯图拉甚至对我们妇人也说了不少的话,但他没有对我们说说关于妇人的话。”

我回答她:“关于妇人的话只当对男子们说。”

“也对我这个妇人说说吧!”她说,“我是老而健忘了呢我听从了,因对她说:

妇人心中的一切都是一个谜,妇人心中的一切只有一个解答一一那叫做怀胎。

男子对于妇人是一种手段:那目的总是在小孩。但妇人对于男子是什么呢?

真正的男子渴求着不同的两事:危险和游戏。因此他要求妇人,犹如要求最危险的玩物。

男子将被训练而战争,妇人将被训练而生育战士,其余一切都是愚憲。

战士不喜欢太甜的果子,因此他喜欢妇人:甚至最甜的妇人也是苦味的。

妇人比男子更能理解小孩子,但男子比妇人电是孩子气。

真正的男子心中隐藏着一个小孩子:它渴望着游戏。起来啊,你们妇人们,去发现了我一一在男子心中的小孩子吧!

让妇人是一种玩物,莹洁精致如同宝石,闪烁着未来世界的道德之光辉。

让一束星光在你们的爱情中灿烂!让你们的希望说:

“我愿意诞生超人!”

让我们的爱情中有勇敢:你们当以你们的爱去袭击那些使你们恐怖的人!

让你们的光荣存在于你们—的爱情之中。除了光荣之外,妇人不知道别的。让你们的光荣是爱而不是被爱,永不要做第二者。

当妇人爱时,男子当知畏惧:因为这时她牺牲一切,别的一切她都认为毫无价值。

当妇人恨时,男子当知畏惧:因为在男子的灵魂的深处只是罪恶,妇人的则是卑贱。

谁是妇人最仇恨的呢?铁对磁石如是说:“我最仇恨你,因为你吸引我,而没有强力固持着我。”

男子的幸福是“我要”;妇人的幸福是“他要。”

“看哪!在这瞬间世界变得完全了!”一切妇人如是想,当她全部顺从了她的恋爱的时候。

妇人必须顺从,为她的浅薄,必须求得一个深处。‘妇人的天性浅薄,如浅水上漂游的一层浮沫。

但男子的天性是深邃的,它的洪流鸣动在地下的洞穴中:妇人默想着它的威力,但不能理解它。

于是这老妇人回答我:“查拉斯图拉说了许多精言,尤其是对于那些年轻的能够享受这话的人。

“奇哉!查拉斯图拉不知妇人,但他说到她们却很中肯!所以如此者,因为妇人是无有不可能的事吗?

“现在请来接受我的一个小小的真理,当做答礼。我已年老,我能够说出这秘密。”

“包被起它来,并握着它的嘴,否则这小小的真理叫喊得更大声了。”

“给我,妇人,你的小小的真理!”我说。于是这老妇人说:“你要走向妇人们去吗?别忘记了你的鞭子!”

五、不死的红颜杀手尤庚娘

尼采的查拉斯图拉扬着鞭子走来,迎面正碰上蒲松龄的庚娘,她手里提着一把滴着人血、因砍男人卷了刃的刀子。

庚娘又是一个立志复仇的女人,她的情形与谢小娥差不多。庚娘的丈夫名叫金大用,中州旧家子,庚娘的父亲做过太守,两家门当户对,庚娘美丽贤惠,孙毓敏饰演的庚娘小两口夫妻情深。可是,流寇之乱,击碎了他们的人生美梦。为避战乱,金家举家南窜,途中遇到一少年,也在携妻逃窜,自称是广陵人,名叫王十八,并自告奋勇地在前面开路,金大用闻言大喜,两家人便行止与倶。可庚娘看出了问题,要过河了,她悄悄对丈夫说:“勿与少年同舟。彼屡顾我,目动而色变,中叵测也。”女人是感觉的动物,尤其对异性投向自身的目光,可谓见微知著。丈夫嘴上答应,可看见王十八又是跑前跑后雇船,又是搬运货物,殷勤周到,略无瑕疵,面情一软,便不好拒绝。金大用也有他的见识,这王十八也是带妻子的人,应该不是土匪之类。上了船,两个女人同住一舱,相处颇为融洽。王十八坐于船头,与水手窃窃私语,好似老熟人一般。过了不久,日落西山,遍地昏黑,河水漫漫,不辨东西南北。金大用见如此水路,心里也有些疑虑,正在徘徊观望间,只见一轮皎月冉冉升空,这下看清楚了,船开进了芦苇荡。水手停了船,王十八约金大用出舱赏月,乘机将其挤下水去,金父见状,要呼喊救人,却被水手顺手一篙,打落水中,金母可能听见动静不对头,出舱来看时,也被打落入水。这时,王十八却呼喊救人。早有警惕的庚娘把这一切都看在眼中,却装作茫无知觉,她只是哭着说:“翁姑倶没,我安适归!”

这是行动的信号,是复仇的号角,但王十八把意思理解错了。公爹公婆都死了,我到哪去呢?一个年轻貌美无依无靠的寡妇,唯一的财富便是自身。庚娘发出的是这个语义信息,王十八捕捉到的也是。这正是他渴望的,他进舱劝逍:“娘子勿忧,请从我至金陵。家中田庐,颇足赡给,保尤處也。”听了这话,庚娘的复仇计划按照她预想的路走了,她收住泪说:“得如此,愿亦足矣。”王十八听言大喜,立即向庚娘献起了殷勤。

可问题来了:天黑后,王十八要与庚娘****。按当时社会对女子的要求,摆在庚娘面前的难题很多,衡量其复仇成功与否,不仅要把仇人杀了,还要保住自己的身体不被玷污。如果杀死仇人,自己也死了,也算复仇成功;设若没杀了仇人,又失身仇人,那么,家人之仇还望可报。比如,歹徒死于横祸,被官府缉拿,死于侠士之手,等等,唯独被玷污的女人身体却是永远洗刷不干净的。要不怎么会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呢!对这个麻烦,庚娘早有心理准备,王十八一经提出,她便从容答道:“我来月经了。”这是女人在对抗性侵犯时最强有力的武器,虽无刀光剑影,但可拒敌于咫尺之外。这一轮较量,庚娘胜了,王十八只好心系庚娘,人回老婆那里。半夜,庚娘听见隔壁在争吵,只听王十八老婆说:“若所为,雷霆恐碎汝颅矣!”接着便听见王十八在搞家庭暴力,王妻又说:“便死休!不愿为杀人贼妇!”老底被揭,王十八恼羞成怒,真的把老婆也推下水了。

同床共枕的夫妻原来不是同路人。庚娘也更明白了,眼前的这个歹徒早已失去了人性,得百倍警惕才是。船至金陵,王十八将庚娘领回家拜见母亲。王母一看不是自己的儿媳,吃惊不小。王十八说,您原来的儿媳失足落水而死,我又给您娶了一个新儿媳。回到自己的房间,忍耐一路的王十八再也控制不住了,又要****。庚娘该怎么办呢?再说身上不方便只能哄傻子了,这次,她搬出了文化传统。她笑着说,你都三十岁的男人了,难道不曾有过性经历?即便是市井小人,娶媳妇还得备一杯薄酒,你家大业大,不至于连市井小人都不如吧?再说,咱两个不借着几杯酒遮脸,就急头急脸地上床,成何体统?人家还得有个适应过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