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的昌盛使得侠所借以笑傲江湖的武功秘籍,越来越成为一种个人身心修炼的形式,重武器是国家和团体才有资格和机会使用的进攻或防卫的工具,对于私人,无论武器先进到什么程度,自己有可能使用的永远只是应手的轻武器。即便这样,这些新的武器也从根本上改变了侠的生存状况。在各类枪支面前,侠手中的刀剑无论多么锋利,倚天剑也好,屠龙刀也好,都只配做博物馆的展品,十八般兵器无论在造型上下多大工夫,要是与哪怕还很粗糙的火器对阵起来,便优劣立见。侠客怀中、袖中秘不示人的各色独门暗器,无论其发射水平有多高,其威力在微型火器面前都要甘拜下风的。
以工具理性而言,侠到了终结的时候。
但,恰恰在这时候,以金庸作品为代表的侠义小说,犹如一波波飓风,风靡华人世界,可以说,凡有华人的地方,便有金“大侠”金庸庸的小说。由金庸小说改编的电影、电视剧,一版的热度还没降下来,另一版已新鲜出炉。各种艺术形式的金庸式侠客,也早已突破华人圈,成为别的人种眼中的华人。这些黄皮肤的,秃鼻梁的,黑头发的,小个子的,抠抠索索腰包不甚丰满的,原来被他们称为东亚病夫的泱泱人群,在这个打仗已用不着拼刺刀的时代,一时显得那么神秘、可怕,甚至还有点威风。男女老少,似乎每人都怀揣着三招两式。而且,越是形容猥琐头脑丑怪,越有可能身怀绝技,越是老迈衰败日薄西山,越有可能是闭关魔头江湖遗响,当然,还有相反的可能。貌美如花楚楚可人的妙龄少女,向你笑语晏晏,妙目传情时,水袖轻拂处,喂了天下至毒的独门暗器已嵌入你的身体,而天下只有她一人有解药,于是,你为了活命,便屁颠颠跟在她身后,像一只甘心情愿的小羊,咩咩地,一声声软叫着。男强女弱是男女天赋的生理条件决定的,而此时,体质上的弱,形象上的弱,与体质上的强,形象上的强,在画面上,在结果上,构成强烈的反衬,如果再辅以善与恶、美与丑、真与假的因果关系,反讽的效果便酿成铺天盖地之势了。还有那些孤苦孱弱任人宰割的漂流童子,通过坚忍不拔的努力,通过奇遇,九死一生,而每一磨难,则有可能成为生命的一次洗礼。郭靖是这样成长的,杨过是这样成长的,张无忌是这样成长的,也是几乎所有盖世大侠带有普遍性的成长轨迹。
这很诱人,很蛊惑人,很骗人,很鼓舞人,很教育人。对此不可做简单的是非判断,亦不可做廉价的价值判断,谁读出了什么就是什么,犹如山珍海味,有的人从中吃出了健康,有的人却吃出了毛病一样。但有一点,他们是动人心魄的,是令人热血沸腾的,是让人产生道义感、庄严感、崇高感、悲壮感的人物。他们获得的、拥有的,是人的体能的极限,是个人与个人,个人与群体,真实的个人与可能的个人之间责任关系的极限,说到底,是人对个体肉身的远景设想,人必须借助脑力生成的工具延伸自身的能力,方可达到,当然也可远远超过自身肉体的能力。比如郭靖虽然学会了九阴真经这种武学至高功夫,但在任何现代火器面前,仍然会不堪一击;杨过虽跟着鸟儿,练就了空灵飘逸的古墓派轻功,别说仍无法像飞机那样搏击长空,更无可能如飞船一般翱翔太空,即使像麻雀那样从这棵树梢飞到那棵树梢,亦无可能;张无忌掌握了乾坤大挪移之法,也只是规避肉身对肉身的打击,且借力打力,并未超越个体的肉体能力。
超越个体肉身能力的可能途径,看来只有最大限度地开掘脑力了。
即便是在肉身能力的可能性范围里说事,这,仍然是一种对人的肉身能力的美妙畅想。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如郭靖、杨过、张无忌这类以一身披靡千人万人的大侠,并没有人曾经一睹尊容。所以,有人说,金庸小说是成年人的童话,倒是说在了点子上。把他人的神思引入不可能之境,而并不觉已入不可能之境,相反,一心认定,此乃可能之境,现实之境,这是小说家的一种要务,一种能力。人寄身于现实境,小说家同样寄身于现实境,小说家以现实境为立足点,另造了一个虚幻境,虚幻境完善了现实境的不完善,以至于受众将虚幻境当做现实境了,陷入其中,是对不完善的现实境的完善,获得的是对无法实现的实现的愉悦;出了完善的虚幻境,重新面对不完善的现实境时,有在虚幻境获得的完善的愉悦和鼓舞做支撑,由现实的不完善带来的挫折感、欠缺感、沮丧情怀似乎得到了某种消解。更要紧的是,人的能力是有极限的,他以个人肉身能力的极限原则,为个体的人生规划了一个度:人的能力并非越大越好,必须限定在人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也就是说,人毕竟不是神,当人还是一个人的存在时,尽管超出常人许多,只要还以人的名义存在,那么,他是有存在的可能性和存在的价值的。当一个人的能力达到人不可接受的程度时,不但他人不可接受,自己也无法接受自己了。此时,打败他的人便要闪亮登场了,这就是自己。
小说家能干什么?什么都不能干,完善了一种现实的不完善,就足以无愧于小说家了。小说能干什么?什么都不能干,不能当饭吃当衣穿,天热不能带来凉风,天雨不可当伞用,只要设想出了一种人生的可能性,你愿意在这种可能的情境中暂栖片刻,就足够了。金庸不但做到了这一点,并且做得出神入化。九阴真经、九阳真经、降龙十八掌、蛤蟆功、葵花宝典、左右手互搏术、一阳指、碧海潮生曲、落英神剑掌,还有乾坤大挪移、吸星大法,等等,这些标志着武学至高境界的修为,若小说也有什么绝技秘术的话,一个小说家,只要掌握了其中的一项,便足以笑傲江湖了,可金庸的小说却兼而有之。向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若是一个持枪弄棒的武人,无须以口舌争高下,上了擂台,拳来脚往刀光剑影过后,倒下的人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服,也只有认输了。文人不幸,高下晦暗难明,便为文人相轻提供了可能,巴掌大一篇小说都写不出来的人,也可对说坛至尊指手画脚说三道四,不以为鄙,还可混得一片色彩艳丽的遮羞布: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也就是说,无论学问多么粗浅,无论人格多么卑污,只要肯开尊口,对他人的精神产品发表意见,哪怕大言欺天谬论蔑世,都可归入仁者智者之流了。
这是文人的不幸,也是文人的大幸。学海无涯,文无止境,永远不敢以第一自许,而这也诱惑着代代文人以灯为伴,呕血十石,不以为苦,且乐此不疲。以此说来,武人却是大幸中的大不幸,他无法与古人交手过招,只要打遍当世无敌手,便可毫无愧色地享受天下第一的盛誉了。如果,他生在一个贫乏的时代,那么,他其实是一个贫乏的天下第一。文人无论生在怎样一个贫乏的时代,只要自己不贫乏,与同代人过完招,还得与古人交手,先贤遗墨永远是自己的对手。金庸是以文人的惶恐与孤独写武人的。看看《射雕英雄传》“华山论剑”是如何写的。
先是在黄蓉的干扰下,洪七公以打狗棒法打跑了欧阳锋,黄药师来了,洪七公精力已衰,一个是爹,一个是恩师,谁输谁赢固然要紧,但要紧的是当世两大宗师比拼,一招不慎,非死即伤。但比武又须使全力,不可因了人情,让当世武学最高荣誉掺了水分。黄蓉出主意让两人分别同郭靖过招,谁用较多的招数打败郭靖,算谁输。黄药师面对这个后生小辈,又是自家女婿,开始心存容让,谁知一接招,却是厉害角色。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一连拆了三百招,把平生绝学“奇门五砖”都使出来了,仍未能将对方击倒。洪七公与郭靖有师徒之谊,他不想很轻易地打倒郭靖,怕黄药师脸上不好看,可到了二百招后,郭靖年轻力壮,愈战愈勇,洪七公一时竟拿他不下。至第三百招,洪七公心气大发,以平生绝学出手,使出一招“亢龙有悔”,危急之时,谁知郭靖竟以从他手中学到的同一招数接招,一招“亢龙有悔”使得像模像样,功力不在乃师之下。洪七公“不由得又惊又喜,怜才之意大盛,好胜之心顿灭,决意让他胜此一招,以成其名,当下留劲不发,缓缓收力”。
“便在这双方不胜、你退我让之际,忽听山崖后一人大叫三声,三个筋斗翻将出来,正是西毒欧阳锋。洪七公与郭靖同时收掌,向后跃开。只见欧阳锋全身衣服破烂,满脸血痕斑斑,大叫:‘我九阴真经上的神功已练成,我的武功天下第一!’举起蛇杖,向四人横扫过来。
洪七公拾起打狗棒,抢上去将他蛇杖架开,数招一过,四人无不骇然。欧阳锋招数本就奇特,此时更加怪异无伦,忽而伸手在自己脸上猛抓一把,忽而反足在在自己臂上狠踢一脚,每一杖打将出来,中途方向必变,实不知他打将何处,只得使开打狗棒法紧守门户,哪敢贸然进招?”
饶是如此,欧阳锋仍然打落了洪七公手中的武器,黄药师以成名武器铁箫接战,区区数十招,一代宗师便败下阵来,郭靖、黄蓉再上,哪是他的对手?四人只好打破武林规矩,以四敌一,却连连受伤败北,洪七公只好说:“欧阳锋,老叫花服了你啦,你是武功天下第一!”
此前败走,返身又来的欧阳锋已疯癫了,他的武功已高出了他的肉身能够接受的程度,也高出了他的心智所能容纳的范围。所以,他疯了。他把黄药师认作段皇帝,把郭靖认作早已横死的自家侄儿欧阳克,在他的潜意识中,还没忘了要黄蓉做自家侄媳妇。黄药师、洪七公、郭靖虽都是当世一等一的高手,但他们的武功均在接受着自己肉身和心智的控制。黄蓉聪明绝顶,以心智而论,堪称当世第一,其武功虽非庸手,可在当世四大高手面前,就逊之远远了。本来欧阳锋与黄药师、洪七公、郭靖,武功都在伯仲间,可当一个武功高手疯了后,他的潜力便被充分挖掘出来了,他的体能突破了肉身的障碍,他的心智冲决了理智的关口,他已进入自由状态,当一个自由的人面对四个受拘束的人时,情形立时大变。举三人之体能,合黄蓉之心智,一时全落下风。
下面一段,作者写得妙极,请看:
欧阳锋仰天长笑,双臂在半空乱舞,向黄药师道:“段皇爷,你服不服我?”黄药师心中不忿,暗想: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竟叫一个疯子得了去,我跟老叫花二人岂不叫天下好汉耻笑?”但若上前再斗,自忖却又难以取胜,只得点点头。
欧阳锋向郭靖道:“孩儿,你爹爹武艺盖世,天下无敌,你喜不喜欢?”欧阳克是他与嫂子私通所生孩子,名是叔侄,实是父子,此时他神智半迷半醒,把郭靖当作欧阳克,竟将藏在心中数十年的隐事说了出来。郭靖心想这里各人都不是他对手,他天下第一的名号当之无愧,说道:“咱们都打不过你!”
欧阳锋嘻嘻傻笑,问黄蓉道:“好媳妇儿,你喜不喜欢?”黄蓉见父亲、师父、郭靖三人相继败阵,早在苦思对付这疯汉之法,但左思右想,实无妙策,这时听他相问,又见他手舞足蹈,神情怪异,日光映照之下,他身后的影子也是乱晃乱摇,灵机一动,说道:“谁说你天下第一?有一个人你就打不过。”
欧阳锋大怒,捶胸叫道:“是谁?是谁?叫他来跟我比武。”黄蓉说道:“此人武功了得,你定然打他不过。”欧阳锋道:“是谁?是谁?叫他来跟我比武。”黄蓉道:“他名叫欧阳锋。”欧阳锋搔搔头皮,迟疑道:“欧阳锋?”黄蓉道:“不错,你武功虽好,却打不过欧阳锋。”
欧阳锋心中愈是糊涂,只觉“欧阳锋”这名字好熟悉,定是自己最亲近之人,可是自己是谁呢?脱口问道:“我是谁?”黄蓉冷笑道:“你就是你。你自己都不知道,怎来问我?”
欧阳锋心中一寒,侧头苦苦思索,但脑中混乱一团,愈是追寻自己是谁,愈是想不明白。须知智力超异之人,有时独自冥思,常会想到“我是谁?我在生前是什么?死后又是什么?”等等疑问。古来哲人,常致以此自苦。欧阳锋才智卓绝,这些疑问有时亦曾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此时连斗三大高手而获胜,而全身经脉忽顺忽逆,心中忽喜忽怒,蓦地里听黄蓉这般说,不禁四顾茫然,喃喃道:“我,我是谁?我在哪里?我怎么了?”
黄蓉道:“欧阳锋要找你比武,要抢你的九阴真经。”欧阳锋道:“他在哪里?”黄蓉指着他身后的影子道:“喏,他就在你背后。”欧阳锋急忙回头,见到了自己的影子,怔了一怔,道:“这——这——他——他——”黄蓉道:“他要打你了!”
欧阳锋蹲低身子,发掌向影子劈去。影子同时发出一掌。欧阳锋大急,左掌右掌,连环邀击,那影子也是双手抖动不已。欧阳锋见对方来势厉害,转身相避,他面向阳光影子已在身后。他发觉敌人忽然不见,大叫:“往哪里逃?”向左抢上数步。
左边是光秃秃的山壁,日光将他的影子映在壁上,更像个直立的敌人。欧阳锋右掌猛挥,击在石上,只疼得他骨节欲碎,大叫:“好厉害!”随即左脚飞出。猛见山壁上的影子也是举脚踢来,双足相撞,欧阳锋奇痛难当,不敢再斗,转身便逃。
此时他是迎日而奔,果然不见了敌人,蹿出丈佘,回头一望,只见影子紧随在后,吓得大叫:“让你天下第一,我认输便是。”那影子动也不动。欧阳锋转身再奔,微一回头,仍见影子紧紧跟随。他驱之不去,斗之不胜,只吓得心胆欲裂,边叫边号,直往山下逃去。过了半刻,隐隐听到他的叫声自山坡上传来,仍是:“别追我,别追我!”
黄药师与洪七公眼见这位一代武学大师竟落得如此下场,不禁相顾叹息。此时欧阳锋的叫声时断时续,已在数里之外,但山谷间回音不绝,有如狼嗥鬼叫,四人身边虽阳光明亮,心中却都微微感到一阵寒意。洪七公叹道:“此人命不久矣郭靖忽自言自语:“我?我是谁?”黄蓉知他是直性子人,只怕他苦思此事,竟致着魔,忙道:“你是郭靖。靖哥哥,快别想自己,多想想人家的事吧。”郭靖凛然惊悟,道:“正是。师父,黄岛主,咱们下山去吧。”黄药师哈哈大笑,一手挽了女儿,一手挽着郭靖,向洪七公道:“七兄,武学之道无穷无尽,今日见识到老毒物的武功,实令人又惊又愧。自重阳真人逝世,从此更无武功天下第一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