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刀尖上的道德:透过文本看中国侠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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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儿女英雄(2)

这是灾难的开始,也是诞生儿女英雄的必由之路。安学海烦庶务,且不通庶务,越烦越不通,越不通越烦,可他干的就是庶务;他是一个端严方正之人,容不得蝇营狗苟的事情,更不会去做蝇营狗苟的事情,可官场凭的就是个蝇营狗苟,你不蝇营狗苟,你自己尽管洁身自好、自命清高去,只要不妨碍他人行不行?不行,洁,本身便是对脏的抗议;正,本身便是对邪的威胁。怎么办呢?要让洁比脏还脏,让正比邪还邪。干了半年,安学海犯事了,别人做贼却在他那儿起获了赃物,他被革职拿问,且要赔偿国家损失五六千两银子。他当官半年,不仅一分好处未得,租房子、雇佣役等事,倒贴出去不少,现在还落了这般下场。这下轮到主人公安骥出场了。这小子年纪小,读了一肚子书,但自小一件杂事也没干过,包括给自己穿衣服这些事,都有母亲和下人代劳。父亲出了这等大事,母亲是妇道人家,不便抛头露面,而他又是独子,又是孝动天地的人,好在几个下人忠心耿耿,为了救老爷,便帮助少爷变卖田地筹钱。少爷没出过门,这次是出远门,他救父心切,非亲自去不可。在路上出了点事故,刚离开京城,一个下人家里死人了,要回去奔丧,公子便让他回去后通知另一人随后赶来替换他;到中途,最贴身的嬷嬤爹一病不起,替换的那人也不见来(后来才知道,那回去奔丧的奴才把这事忘了),事情又很紧急。嬤嬤爹便让那两个驮夫去一个村庄请安家的亲戚来伺候少爷。两个驮夫知道两头骡子驮了五千两银子,看见主人是个不懂事的少爷,便起了歹心,要在半路杀人劫财。可他们在荒野中密谋时,让十三妹偷听到了。她是一个心怀家仇,却不忘了行侠仗义的女子,她决定出手援救这位素不相识的安公子。

十三妹是谁呢?她真名叫何玉凤,她是独生女,父亲是征战边关的将军,但遭到上司陷害身死,她立志为父报仇,无奈母亲无人奉养,又怕仇家斩草除根,她只好千里迢迢将母亲送往江湖豪侠邓九公庄上。她不肯寄人篱下,又不愿落下人情,武功高强却不愿打家劫舍,只拣那些不义之人的不义之财夺一些,够母女维持简单生话而已,她的杀父仇人是谁呢?书中说是纪献唐。纪献唐又是谁?说出来吓人一跳:年羹尧。何以知之?燕北闲人家那位塾师马从善是深知东翁写作内情的,但当朝人说当朝事多有不便、何况年羹尧非凡夫俗子,他在序中卖了个关子,说:“书中所指,皆有其人,余知之,而不欲明言之。悉先生家世者,自为寻绎可耳。”

马某不愿“明言之”,有人却明言了。蒋瑞藻在《小说考证》中说:

“吾之意,以为:纪者,年也。献者,《曲礼》云:‘犬名羹献。’唐为帝尧年号。合之,则年羹尧也。其事迹与本传所记悉合。”

一个妙龄女子孤身一人要杀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别说成功与否,有这想法,已是非常之人了。她根据驮夫所言,提前骑驴回到安骥下榻旅馆,在其对门租了一间客房。这傻公子看见地上堆着两驮银子,怕丢了,遭人抢了,正在那动心思呢。他见房檐下有一个几百斤重的石碌碡,开出大价码请人搬往房间,要把门给顶上,可那两个家伙见他傻,变着法儿涨价。这时,十三妹出手了,她一手轻轻将几百斤的东西提过来,正色警告安公子哪都别去,在房间等她回来一同上路,她要出去办点事。这中间,两个驮夫回来了,哄安公子上了路。十三妹回来,情知不妙,随后催驴急追,到一个荒僻的去处,两个驮夫正要下手,骡子受惊,没命地逃,一直逃到荒僻而破败的能仁寺里。

这是一个土匪窝,化装为和尚的土匪个个武艺高强,无恶不作。安公子被剥了衣服,匪首要用他的心肝下酒喝。说时迟,那时快,十三妹的独门功夫铁弹子比土匪的刀刃快多了。先杀了两个,救下安公子,十三妹也正式以女侠身份亮相。别的和尚陆续到来,这些又淫又恶的和尚,见这样一个绝妙佳人杀了他们的同伴,个个见色忘死,可怎禁得十三妹手中的一把小倭刀,神出鬼没,刀刀见血,更兼千斤神力。和尚虽恶,哪是正义女神的对手,眨眼间,十个恶僧全部见了阎王,而那两个图财害命的驮夫早被和尚把心剜了。

事情还没完,十三妹又听到了寺里传来哭声。寻声而往,在地窖内发现了美似天仙的张金凤。她随父母北上投亲,被恶僧骗来,强要与她行苟且之事:她当然是不同意的啦,好在这恶僧虽罪恶滔天,与十三妹交手时,眼见得死期将至,仍淫心澎湃,却在笼中金丝雀一般的张金风那里有了耐心,有了绅士风度,关她一天了,还在苦口婆心相劝,并未动粗。俗话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安公子要南下,张金凤要北上,十三妹有大事在身,武功虽高,却未修得分身术。情急智生,她自任大媒,命令张金凤当场嫁给安公子。张家是破产农民,能攀上这样一个知书达理,又“花容月貌”的贵冑公子,当然是喜从天降,可这安公子死心眼,非要等父母之命不可。十三妹是大侠,做起媒来自然是大侠风范,杏眼一瞪,举起倭刀就砍,把安公子吓坏了,然后软硬兼施,成就了一桩婚姻。和尚给安公子留了一个处女,要不然,这姻缘就是月下老亲自出马,也是做不成的。一个贵公子,怎可讨一个过手女做老婆呢?何况身价地位是那样的不相称。这正是:信有云鬟称月老,何妨白刃代红丝。十三妹解下铁弹弓交给安公子和张家三口,这是护身符,黑白二道见了这件信物,就像敬神一般,无不远接近送,唯唯听命。一切安排妥了,十三妹坐不更名,行不改姓,但她有事在身,不便即刻亮明身份,便用隐语在能仁寺墙上题上几句话,以示敢作敢当,词曰:

“贪嗔痴爱四重关,这阇黎重重都犯;他杀人污佛地,我救苦下云端,铲恶除奸;觅我时,和你云中相见。”

十三妹救了张金凤一家,张表示感谢。十三妹说出的一席话有些意思,她说:“你这话更可不必,你我不幸托生个女孩儿,不能在世界上烈烈轰轰作番事业,也得有个人味儿。——有个人味儿,就是乞婆丐妇,也是天人;没些人味儿,让她紫诰金封,也同狗彘。”

十三妹父仇如天,又身怀绝技,为何不即刻去报仇,却在江湖游荡呢?且看她是怎么想的:

“那时要仗着我这把刀,这张弹弓子,不是取不了那贼子的首级,要不了那贼子的性命,但是使不得,什么缘故呢?一则他是朝廷重臣,国家正在用他建功立业的时候,不可因我一人私仇,坏国家的大事;二则我父亲的冤枉,我的本领,阖省官员皆知,设若我做出件事来,簇簇新的冤冤相报,大家未必不疑心到我,纵然奈何我不得,我使父亲九泉之下,背一个不美之名,我断不肯;三则我上有老母,下无兄弟,父亲既死,就仗我一人奉养老母;万一事机不密,我有个短长,母亲无人赡养,因此上忍了一口恶气。”

看看,多么深明大义的女侠呀!刀尖上不仅挂着仇恨,更挂满了国家大事。和无数的做人道德。

安公子如愿救出了父亲,张金凤深得公爹喜爱。安家阖家返京,安学海要寻找那位救了宝贝儿子,又送他一个可爱儿媳的奇女子。谁曾料到,这位化名十三妹的何玉凤竟不是别人,她爹与安学海是中表兄弟,又是生死故交,安学海也正在到处打听何玉凤母女的下落,没想到她却成了安家的大恩人,而此时,他告诉何玉凤,陷害她爹的那个大恶人犯了事被朝廷收拾了。何玉凤心事已了,只得随安家回京。回京后,安学海尽心尽力帮何玉凤料理了何大人的后事,重新整顿家业,经过无数口舌和计谋,终于让何玉凤同意做他的儿媳,而安老爷和何大人先前是有过儿女婚约的。

这里需要特别强调一个细节:何玉凤在做安家儿媳之前,当众卷起袖口,展示那作为处女象征的守宫砂,以示虽奔波江湖,与野男人打打杀杀的,但女儿身却完好无损。这很重要,安老夫妻“看着不禁又惊又喜,又疼又爱”,“原来他老夫妻看准姑娘的性情纯正,心地光明,虽是埋没风尘,倒像形迹诡秘,其实信得她这朵妙法莲花出污泥而不染,真个是磨而不磷、涅而不缁的光景。既如此深信,又“惊”什么,“喜”什么?原来,“只是要娶到家来,做个媳妇,世上这般双瞳如豆、一叶迷山的人,以至糊涂下人,又有几个深明大义的呢?心里未尝不虑到日后有个人说长道短,众口难辞。”

接下来,还有一件事非常棘手:如何安排何玉凤。所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家也应当无二妻。妾,视情形,或男子的身份地位,可有若干,但妻只能有一个,包括皇帝。按说,张金凤先到者居尊,但她与安家门不当户不对,且何玉凤是张、安两家共同的救命恩人,又是张金凤拜认的义姊,

她还是安、何两家先前的父母之命,家世又曾显赫,让她屈尊为妾,于情,于理,于义,甚至于法,都不大合适。

这绝非家事,更非小事。过去,中国人在妻妾观念上是很严格的,西门庆那样淫恶横霸,所有的妾都让他打过,唯独对吴月娘还能维持表面的尊重,只因为她是妻。

《易经》说:“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曰革。”

《礼记》说:“妾合买者,以其贱同公物也。”“奔者为妾,父母国人皆贱之。”“良贱不婚。”

《谷梁传》说:“毋以妾为妻。”

《唐律疏议》说:“妾乃贱流”,“妾通买卖”,“以妾及客女为妻,徒一年半。”

《汇苑》说:“妾,接也,言得接见君子而不得伉俪也。”清末的《新刑律》中规定:“凡有配偶而重为婚姻者,

处四等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其知为有配偶之人,而与为有婚姻者亦同。”

安公子已有妻了,又不可能把何金凤当妾对待,而张玉凤又没犯“七出”过错,不能随便剥夺了人家妻子的名分。再说,安公子如将两人都以妻对待,便犯重婚罪了。

如何是好?

安学海学富五车,精通古代典籍、当朝礼仪,对张何二凤采取了不分妻妾的折中办法。中国人向来极重名分,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正名,是做一切事的出发点,在名面前,命是在名后的。哪怕天马上要塌下来了,也要对名分争个你死我活。可是,安学海这位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从不逾矩的、优秀的道学家,在遇到这类不可两全之事时,却非礼而动了。他为此找到了通融之策:不便于分别的事情就不去分别,只内部做了大致分工。对外,张金凤居尊,家中,何玉凤为长。名分本来就是虚的,说它重要,它便比命还重要;说它不重要,将它搁在一边,也没啥要紧。好在金玉二凤都贤良温顺,一心扑在孝敬公婆、伺候丈夫、料理家务上,全不以个人名分为意。二位不像别的俗女人那样,争大争小,争风吃醋,争多争少,争长争短,她们刚好相反,互礼互信,互帮互让,互亲互爱,妻妾间最容易在床帏之事上产生矛盾,玉凤二人在这件事上,则是争着抢着把郎君往另一间房中推,安公子若是不早点找好被窝,稍晚,两扇门都关了。对安公子来说,哪间房里都是富贵温柔乡,睡在哪张床上都乐意,可总有一人要守一夜空房的,当然,间或,他们仨也不妨联成一床三好,左玉右金,左金右玉,其乐融融,其情洽洽。

这一来,问题又出来了:安公子正当少年郎,怎禁得二美在侧?功名之心渐渐淡了,享乐之行慢慢多了。这何玉凤谁呀,她把这事料理得不动声色。在一次夫妻闺阁酒会上,她借行酒令,巧言规劝,既保全了丈夫的颜面,又激发了他的上进心。从此,安公子红袖添香,正是读书好风景,一时,课业大进,连战连捷。

那么,作为大侠的何玉凤从此就隐遁闺帏了吗?非也。嫁作他人妇后,她还施展过一次功夫。有四名无赖乘夜入户盗窃,早被听风辨形的何玉凤察觉,她端起袖弩,射在一贼腿上,使其失去反抗能力,又将一入门贼用门扇夹住手腕,绳索捆了。另二贼则被闻讯赶来的家人拿住。注意:何玉凤此时只伤贼,而不像先前在能仁寺时招招见血,一招一命;抓贼时,与贼是绝没有身体接触的。哪怕是动手捆贼时,也是以门扇代她拿贼之手,她用绳索缠绕贼腕罢了。而且,她与贼应该是没有互相照面的,一者天黑,一者,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这很重要,男女授受不亲嘛,更何况,其男又是悍贼,其女又是名门佳妇,即使性命相搏,名节到底首要。抓了别的男人的手,见了别的男人的脸,或自家的脸让别的男人见了,成何体统!她的身份彻底改变了,她的性情也彻底改变了,一代女侠从此消失于烈烈轰轰的江湖烟雨中,一个典范的朱门妇女应运而生。安公子中了探花,刚满二十岁,便是四品国子监祭酒,接着又外放为八府巡按,金玉二凤也是珠胎暗结,眼见得福禄寿喜要全了。

安家和何玉凤固然是德门积庆,和气致祥,但这样的结果似乎还嫌单薄,不免有撞大运之嫌,令人怀疑它的普遍性和习学效仿的可操作性。于是,作者还有一个人物出来作证。他就是邓九公。此人走镖一生,信义素著江湖,黑白两道他向来是奉若神明,可居然生不出儿子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任你功德无量,没有儿子,人生便是失败的。因果福报的命运链,难道要断在邓九公身上不成?这哪儿行啊!在他八十多岁洗手江湖后,为照顾生活,便纳了一房小妾,那女孩长得不算漂亮,却身体壮实,绝少怪心眼,憨憨地可爱,在邓九公九十岁那年,因果福报链圆满续就,居然一箭双雕,生了一对双胞胎胖小子。不用说,任谁一眼看去,与邓九公都一副眉眼,绝无假冒之嫌。

无论是耍笔杆子的,还是玩刀子的,只要你一心一意按圣贤所教的做人行事,靠拢主流社会,执行主流话语,对社会,建功立业是根本,对他人,义之当先,对亲人,情涌肺腑,那么,你的付出得到的必定是高额的回报。所谓儿女英雄,就成了侠之最高境界和最后归宿,何玉凤之路便是侠之必由之路。

这便是《儿女英雄传》为世人指出的一条通天大道,也成为中国文人所做的最为光明灿烂的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