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田园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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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尘缘——代后记

三十年前的冬天,寒冷和困顿让岁月形容枯槁,日子寡淡无味。

村学仅有的两个民办老师,其中之一就是我的母亲,这让我对上学的新鲜感大打折扣,家和学校的区别不大,不过学校多出一个管束自己的人,比我母亲还要苛刻。

偶有让人愉悦的几天,那就是父亲回来的时候。不单家里的饭菜比平日好了些,就连那几天的天气,仿佛也是晴日居多。

早起来,老屋青灰的瓦沟里薄霜莹莹,瓦松幽幽,水墨画一样。父亲昨夜埋在炕洞里的柿子被烟火熏得乌青,甜而且热乎,吃着是别样的好心情。而最值得回味的是清晨尚未穿衣起床的当口,木门窗的缝隙里挤进来几缕晨曦,伴着丝丝的寒气。母亲伸手给我和弟弟掖好被角,用她一贯很老师的口吻考我们:昨天你们爸爸教的古诗还记得不?

常常是活泼顽皮的弟弟比我记得清晰和完整,当然也就常能得到表扬。但是我从小缺乏好胜心,并不稀罕要在这个上面做赢家。我只记得自己喜欢的字句,记得父亲温和带着磁性的声音,抑扬顿挫的地方话,像秦腔的对白。

从父亲的声音和语调里,我试着感受古人的悲欢,极尽自己的想象。多年以后,记忆深处的燕山雪花依然能和阿拉伯神话中的飞毯扯在一起;对于明月,总觉得王安石是个可怜的有家不能回的流浪者,别人的月夜是多么富有诗意,他却只有无奈和苦情。更有前贤那慷慨悲壮的明志,裹着一声长长的叹息,使人惊悚着: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我觉得这些奇妙的文字像是父亲煨熟的甜柿子,有温度,有香味,是冬天里少有的美食。粗茶淡饭之外,父亲尽自己所能想要让日子丰润一些。多年后,回味那段岁月,心里依然满盛着温暖和诗意。

后来父亲常在家了,日子却一下忙碌了许多,我们兄妹几人的成长,曾经带给父母那么多的操劳和负累。父亲一度放下画笔,宽厚的手掌被镬头和斧子磨砺得粗硬;母亲读《红楼梦》四十回之后,慨然长叹:我在二亩报酬田里累得要死要活,这些公子小姐们却在锦衣玉食中钩心斗角,这世界也太不公平了!

那时,我很为母亲的牢骚而不满,认为母亲不能够懂得文字的美好,只知物质的实在。直到去年父亲离世,我接母亲进城,相守的日日夜夜,这才正视她从前的艰辛和现在的孤独,重新认识他们那一代人被苦难占据了的青春岁月。终于明白,并非母亲不能懂得,是她不得不忽略和放弃自我的精神家园,只为了供养我们。

多年来,母亲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自己没有读多少书,一定要让我的孩子多读点书。

可是,当我自问:你让母亲满意了吗?

答案是否定的。为此,我常常惭愧到无地自容。当我和母亲聊天,说到小城某个有学问的人,母亲每次都要遗憾地说,你就是读书太少了!趁着年轻,还来得及多学一点。

如此砥砺,竟在我人到中年、痛失慈父之后,给了我莫大的安慰和力量。再读书,内心异常宁静,却又倍感丰富。原来人生的悲欢起落都可以让文字来诠释。

有一年父亲生日,买了双鞋子给送去,父亲淡淡地表示嫌贵了点,看不出多少欣喜来。过几天,当父亲看到我在杂志上发表的小文,那份欣喜和自豪溢于言表。相对于物质的回报,父亲更看重的是我学习上的一点小成绩。

父亲在世时,唯一的心愿就是有一天能将自己不太成功的画作集结成册,只是世间不遂人愿之事多,心愿未了,生命却已终结。父亲与我的尘缘,就此隔断。

几回梦里相逢,父亲慈颜依旧;几回梦醒神伤,但恨逝水难收。

这两年我常要想的问题是:假如父亲不曾为家事所累,是不是还可以将自己喜欢的事情做得更好?或者母亲,以她的敏感和执著,是不是也应该更多地感受生命的美好,找到生活中更多的意趣?

但我不能和母亲就这个问题进行讨论,那是她内心深处不可碰触的地方。就在前几天,尊师陈廷栋先生给我送了本高尔泰的《寻找家园》,读完后推荐给母亲,可惜母亲须得眼戴老花镜,手执放大镜才看得清,很是吃力,于是一篇都未看完就搁下了。倒是母亲对于那本书封面的感觉,却着实地让我吃了一惊。

母亲如是说:这个画面让人想到的就是大旱之后的土地和返青时节的麦田,就像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经历。母亲不知道,她的感受,正是林贤治在序言中想要表达的一点。林先生的睿智,我母亲的直觉,证明了他们各自在不同角色不同程度上的成功。

已至暮年的母亲,在失去父亲之后,极少展颜。而当我说要把这几年零零散散的文字集结起来的时候,母亲眼里满是赞许的笑,她也以女儿能写一点字为骄傲。只是我对写字的感觉非常木讷,不过是一种不自觉的表达。当爱和思念不能用语言尽述,文字就是我在纸上最好的倾诉和叙说。

喜欢那句话:与有缘人做快乐事。

当我年届不惑,展眼望得见衰老和消亡,便知尘缘苦短,却也更加弥足珍贵。当我在冬夜的炉火旁,与母亲煨茶闲话,父亲在相框里笑看我们,这一刻我是多么快乐;当我用一桌可口的饭菜博来家人满足的笑容,这一刻我是多么快乐;当我与子兰君的酬唱偶获佳句,这一刻我又是多么的快乐!

只为有缘,这红尘中的生活因之颇为丰盛;只为文字,这尘缘里的知遇因之更容易懂得。

2011.1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