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田园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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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在山乡

在山乡生活多年,却没有深深感觉到它的种种可爱。虽然确有“只缘身在此乡中”的原因,大多却是因为我居住的乡村与小城仅有一河只隔。河上有桥,便在天长日久中将一些小城的尘俗——城里小市民们的生活气息,带进本该朴素的乡村。虽然仍有牧歌式的乡情乡景,其间的美却被掩饰甚至改变。

近日有机会去距小城四十多里的一个山乡,我才发现一个地道的朴素乡村。方圆近百里的辖地,多是密林高耸的青山,南北各一列,割出狭长的如峡谷的平地。太阳每天在北山的顶上从容踱步,将山乡照得一派明丽,空气的清新更是别处所不能比的。

一天去一个叫祁坝的村庄,采访当地一个种植状元。因为路不好走,我们一行三人乘了辆装石头的大卡车,一路颠簸,眼前不断掠过道旁的一排排杨树和两边山野间的茂密的杂草杂树。适值深秋,杨树叶子黄在枝头,还没有完全飘落,山间的草叶树叶却已经泛出霜后的红光来。在这黄色红色的错落繁复中,山间颇平坦的地方偶尔有一块荞麦地显露出来,粉紫的荞花,红绿的叶秆,是万山红遍中点缀其间的一笔淡色,冷而不凝,富庶的清丽给人浓烈的秋味中一点甜的东西。

道旁山间大片大片的景物都在车窗旁一闪而过,令人目不暇接。忽然一辆古旧的马车闯入视野,三匹马并驾齐驱,空空的车斗笨而大,缓缓地与我们的车同向而行。驾车的中年人屈腿坐在车沿上,往烟斗里填烟末。多年不见山乡马车,特别是这木头做就的四轮车,更是古香古色。好奇的我突然想下去坐坐马车,尝尝有节奏的摇摇晃晃的滋味,听听“得得”的马蹄声踏碎山野的静谧,终因公务在身未能如愿。只好带着恋恋不舍的心情在大卡车上欣赏四轮大马车古朴的风韵。从卡车的反光镜里我看见中间那匹马鼻梁上端系着一团红绒线球。远远望去那一点红在我们车后扬起的尘埃间隐约闪现,如同古老童话中仙女的红绣球,可爱极了。

快到目的地时,眼前出现一条小河,浅而急的清流,涓涓地环绕近旁的一个小山村,正好司机有事,需要在此停留一会儿,我便跳下车,来到小河滩上。因为从小在河边长大,看见河水就有许多亲切感。这儿的河水要比家门上的清亮得多,没有污染,河底的沙子呈淡白的颜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整个河滩到处是洁白光亮的石头,映衬着流动的河水泛着粼粼的青光。我心中一动,脱口而出“白石河”!这个最简单最朴素的命名,包含着我因为喜爱而给它倾注的一份美丽的心情。我从河水中捞出几粒圆圆的白石子儿,拋在空中玩儿,不远处有位大妈正在洗衣服。“真是好福气!在这么干净美丽的河水中洗过的衣服一定带着自然的香气,而且会更漂亮吧。”正这么想,忽见水中不再有肥皂泡了,抬头望去不见了洗衣人,却在我蹲着的河下游传来“嚓、嚓”的搓衣声。我回头看去,大妈正好抬头,看见我瞧着她,便用挽起的衣袖擦了擦溅在脸上的水滴高声笑道:“女娃子,洗手要找干净水哩,我挪个地方你洗手的水就干净了。”我心里热热的,人间真情涌满身心,感叹此处山好水好人更好,走上前去和大妈聊了几句,不顾她的推辞,帮她绞干了被单。刚干完,就听见司机在车内按喇叭,只好告别大妈,飞快地上了车。

小河上没有桥,车必须涉水而过。我从车窗探出头去,看见卡车轮子深陷在河底的流沙中,开足了马力才移动一点点距离,我们正担心开不出去,司机却不慌不忙换了高筒雨靴去给车轮下垫些大点的石头。这时,河边上居然聚了一大群花花绿绿的人,后边还有唢呐队。原来是一队迎亲的队伍要过河,看来今天还是个吉日呢。新娘走在最前端,喜气洋洋的大红衣裙,脸儿也红扑扑的,显然涂过胭脂和粉,是一种最原始的化妆,仅为了使整个面庞红处更红,白处更白。这倒比那种尽量掩饰不足同时又夸大一部分美的伪饰更自然,更可爱。脸盘是古典的长圆形,五官生得俏丽,加上神情的娇羞,越发显得她是个美得有些媚的村姑。也许是依照当地的风俗,新娘的两手牵着一男一女两个着新装的小孩子,意在儿女双全以替婆家续香火。虽然有些落后,却淳朴可爱。尤其是新郎背新娘过河的憨态更让人感动。我暗想:新娘的服装若能够再古典一些,红羊毛衫裙换作镶滚过的大红祅裤,再配上一双软缎绣鞋,效果则更要好得多。很快又自我嘲笑说:“真是的,他们这是实实在在地过日子,又不是演戏。”于是又想:他们的恋爱也是一种少有的可爱吧,羞答答的热情,淳朴的真情实意,像他们赶着日影的节奏,不快不慢的日子一样实实在在,少有虚空的猜忌和无聊。

迎亲的队伍过了河,我们的卡车也顺利开了出来。往前走了不远,祁坝到了。这是一个宁静美丽的大村庄,临水而居,真正的小桥流水人家。农舍全都临河而建,河上每隔二十来米就有个小木桥。常能听到两岸对门的主妇隔着铮铮淙淙的水声,一边拉家常,一边忙着剥大葱或搓玉米棒子。孩子们在木桥之间嬉闹追逐,看见陌生人,两三个小一些的孩子便停下来惊奇地瞧看。我们走过去问路,他们便像一群小山雀唧唧喳喳地前边引路,我们很快走进一家富裕的农家小院。主人热情而好客,攀着梯子到房顶上取下一捧捧晾晒着的核桃招待我们,并且在火盆里生了火。其实天一点也不冷,但他们的习惯是邀客人围火而坐,以示热情和融洽。主客对坐攀谈,在热热闹闹的聊天中,完成了我们的采访任务,还听到许多让我们入迷的山野趣事。直到主人家的饭桌端上了炕头,才想到告辞。但无论如何是走不掉了,盛情难却中吃一碗热腾腾的葱花臊子面。日落西山时这才告别。返回住所时,半个月亮已从山后爬了上来,一片柔和的银光,水一样倾泻在远处的山野和近旁的房舍上。到处都是秋虫和早啼的夜鸟的歌声,啁啁嗽瞅,一派沉静中的热闹。

房东大嫂看见我已在院中的大柿树下站得久了,于是隔窗唤我:“妹子,回屋里呀,夜里落露水,凉得很。”我一边慢慢进屋,一边应道:“大嫂,让我也是这儿的主人该有多好!”话说完了却不禁哑然失笑:大嫂她一定笑我对山乡景致的痴迷了。

1995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