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田园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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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不曾盛开的金银花

今年刚开春,先生从乡下带回一株金银花,根系较大,不过还没有发芽,说是从山坡上挖回来的。栽进花盆后,一尺来高的植株看上去干巴巴的,像是一截子木柴。

我喜欢绿意婆娑的花草,一向对盆景之类枝干多,绿叶少的植物不怎么感兴趣。这株金银花别说绿叶了,就是那粗糙的枝干也一点都不美,当然我也就更不太在意它。

半月之后,我的文竹和吊兰相继生发了新芽新枝,那样娇嫩的鹅黄,像新生儿的毛发,柔软娇娆,着实令人疼爱。而金银花还是一株干柴,似乎不知道春天已经来临。我当先生的面嘲笑它的木讷。先生有点遗憾地去看看那毫无动静的金银花,用指头弹弹它,戏谵说,赶紧发芽,赶紧发芽,不然我在老婆跟前说不上话。

逗趣的话说完,他一本正经地告沂我,所有的植物都有生长期,和人一样,虽然它发芽晚点,但绝不会耽误开花,你就等着夏天里闻它的花香吧,没准熏晕你哩。

谁知先生却因车祸住进了医院,整个春天我就是在医院里度过的。

偶尔回家给花浇水,不经意间发现金银花发芽了,嫩嫩的叶芽儿多少给了我安慰。我故作惊喜地告诉先生,你的金银花发芽了,那是预示你的伤很快就会好的。先生在病床上给我微笑,偶尔因为剧烈的疼痛呻吟一声。

第二天他嘱咐我给新发芽的金银花施点肥。我不知道花市上有无这种花的专用花肥,也没有时间去买回来,于是将表姐从乡里给我带来的复合化肥给花儿撒了一把。

一天一天,医院里的日子没完没了,我奔波在家和医院之间,孩子放学后直接就去医院,在那儿做作业,吃饭,感觉我已经将那个给先生医治伤痛的医院当做了自己的家。记得从前去医院看望病人,人家热情地给我水果,我从来没有在医院里吃下去过,总觉得所谓“卫生院”其实是最不卫生的。可是现在,我们一家三口在医院里吃饭喝水,也不觉得来苏水和84消毒液的难闻了,像护办室的医生护士一样,习惯了医院的生活。

随着先生一天天恢复,那株金银花也越长越有模样。细嫩的叶子逐渐宽展,逐渐变成深绿,呈椭圆形对称排列,很快就将干柴样的植株覆盖过了一大部分,看上去葱茏满树,青翠盈枝。我想要把它弄到病房去,让先生也看看,只是花盆太大,根本搬不动,先生说不必了,只要听我说说他也能想象出来花儿的长势,并说他小的时候自家院子里就有金银花,夏天还泡花茶呢。如此,只好作罢。

先生恢复到能自己坐起来用左手吃饭,也能勉强下床自己去洗手间,我回家的时间多了一点,心情也一天天地好起来。长长地嘘口气,这日子,恢复正常的时日快了。

金银花昼夜兼程地生长,简直可以用蓬勃来形容它了。抽出的枝蔓已经一尺多长,我让它自然地缠绕在窗户的防盗筋上,早晚给它浇水。同时也看看日历,看夏季是否快来,期待它的花香,那能将人熏晕的花香。

一天,我又去给它浇水,意外地发现金银花的部分叶片向背面蜷曲,好像得病了一样。我把这情形告诉先生,他说估计是生了蚜虫,让我回家查看一下,如果真是的就将香烟泡水撒在叶子上,可以医治。我回家细看,果然是一些细小的黑色虫子,附着在叶片上,密密麻麻,须将叶片翻转来才看得见,而叶面上却什么都没有,只看到叶片的萎缩。百度上查了一下,确定是蚜虫无疑。

可恶的蚜虫!竟然也赶在这个时候来欺负我的花儿,这是个多么不幸的春天啊。

先生出事的那天早上,我们好好地说了再见,就各自去上班。谁能料到他在下乡途中乘坐的车居然撞到了树上,亏得他有多年开车的经验,在撞上去的一刹那,用手紧紧地护住了头部。一棵直径七寸多的柳树破车门而入,将他生生地夹在车座与树干之间,头与树干的距离不过一拳。阿弥陀佛,我在听到车祸描述的一刻,曾经在不信佛的心里长长地呼了一声佛号。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先生在医院检查的过程中,除了肩部、腿部骨折,头部及内脏毫发未损。医生说,在如此严重的车祸中这样的轻伤真是少见,戏说先生是大难不死,捡回一条性命。

在先生手术的那天晚上,麻药的作用一减弱,这个平日从来不说软话的硬汉子疼得受不了了,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下不住地喊妈妈。我听不下去,一个人偷偷地跑到外边给我的医生朋友打电话,请求援助,最后在午夜两点的时候给注射了一支杜冷丁,这才安静了下来。当然这都是背着手术医生干的,要是让手术医生知道一准会挨骂,因为术后医生叮嘱过,不要用止疼药,否则会影响伤口的愈合。但是那个时候,我们真的是什么都顾不上了,看着他被疼痛折磨,我的心如刀割,只当那支杜冷丁是给我止疼的了。

那一段时间天气出奇得好,每天都阳光明媚,眼见得窗外的柳枝都绿到窗内来了,可是先生不能出去,他总心焦地望着窗外,我心疼地看着他,我们都不说话。我想得最多的就是生命的无常和人生的变数,这两样东西我们谁都无法把握。也许今天还在一起高谈阔论的挚友,至亲至爱的家人,相濡以沫的夫妻,可能明天就会永世分离阴阳两隔,造成这些隔离的因素实在太多,病魔、天灾、车祸,甚至一些人为的因素。

只是,我们谁又能预料得到呢?谁又能主宰得了呢?在命运的无常和无奈之下,也许我们能够做到的,也只有珍惜当下。

当下,那刚开始展颜的金银花却遭到蚜虫的咬啮,眼看要错过花期了。

我按照先生教我的方法,将几支香烟揉碎泡成金黄的苦水,用牙刷一点点刷到有蚜虫的叶片上,在刷的过程中,一部分蚜虫跌落进盆中的泥土,我看不到它们的死活,看不到它们到底动还是不动,是因为它们实在太细小的缘故。

我做这些的时候,没来由地想,花儿是生命,蚜虫也是生命,同在一片蓝天下,为什么我偏要蚜虫牺牲了来保全花儿呢。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的存在,蚜虫为了生存,吃几口植物的叶子真不为过,谁让这被咬啮的植物缺少自我保护的能力呢。可是就因为人的存在,因为人的喜好和厌恶,那讨厌的虫子它就不能随便吃掉人喜爱的植物。

相对于这些细小的动物和植物,人还真是有点能耐,但面对自然之手,人却又何其地渺小。难怪我们时而喜悦,时而忧虑,活着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治蚜之后,已经是快入夏的天气了,先生的伤情大大地好转,医生说可以考虑出院。

一个晴朗的早晨,一大帮亲人、朋友和同事帮助先生从医院的长廊上一瘸一拐挣扎到停在外边的车上,不消半小时的光景,先生就回到阔别已久的我们的家。

扶着墙壁,先生这儿看看,那儿看看,仿佛参观别人的新家。我给他在阳台上放了把椅子,可以坐上去看窗户内外的盆花。一些不怕晒和不怕风的花儿被我置放在窗外的防盗筋上,比如蕙兰、马蹄莲、金枝玉叶、五彩椒,当然还有那株金银花;文竹、吊兰和如意风姿绰约,我在先一天已经特意将它们安顿在客厅里,供客人和我们一起赏心悦目。另外一些喜欢半阴半阳的植物,比如红掌、蝴蝶兰、杜鹃、铁树等就全摆在阳台上,高的直接放地上,矮一些的上了花凳,参差有序,煞是好看。

先生说我养的花他喜欢,虽然开花的少,常绿的多一些,但观赏的时间长,不像有些花期短,花色鲜艳的花儿,也就那么几天的热烈,然后便归于沉寂。

只是那株金银花受了虫害,生长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在后来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它断断续续地仍然遭受着蚜虫的骚扰,总有那么几只逃过我眼底的断虫继续作祟,不几天就繁殖更多,我继续用烟水消灭它,如此持久作战,直到夏末才算除尽了蚜虫。可是金银花的花期真的就被耽误了,一个花苞都没有见,还想着夏夜里在阳台上泡花茶呢,竟都成了泡影。

我遗憾地看着它依然绿绿地走进秋天。

阳光不再那么炽热,窗外的钢筋也不再被晒得烫手,我突然发现金银花快速地长起来了,一条条的枝蔓绕着防盗筋迅速上升,一周时间就长到两米来高。我估计这被耽误了的花儿一定是把这温煦的日子当做春天了,要不怎么会如此无所畏惧地攀缘。

先生的身体恢复得非常好,体重也有所增加。他说是多吃少运动的结果,现在行动自如了,他便去单位上班。只有金银花继续留在家里长给我看,一条,两条,数条之后,窗户上居然挂了片绿色的小瀑布,青葱养眼,好不让人怜爱。我坐在电脑前,觉得眼睛困倦的时候,抬头看看那片葱绿,顿然心静。即便在厨间,我也不时地探身出来看看窗外的绿瀑,切菜的刀法也温柔许多,尽量给母亲和孩子将饭菜做得精致可口一些。

就连那让我厌恶至极的防盗筋,被我称为“樊篱”的一排钢筋,也渐渐在我心里有了一点好感。当初安装它是因为曾经遭窃,虽然有了它小偷再没有光顾,但也将本来就窄小的房子禁锢到像个牢笼。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爱看窗外,天空被分割成条状,有月亮的晚上更觉得自己是个被关押的囚犯。

现在好了,正因为有了它,我的金银花才有所依附,可以安全地攀着它生长,愿意长多高都行。

可爱的金银花啊,真得感谢你呢,是你的生命感染和激活了生硬的钢筋,激活了我心底深藏已久的爱恋。谁能说,一棵没有开花的金银花就不能比那开花的更美呢?

我把自己的感受说给先生听,他微笑着说:知道花儿为啥现在才疯长吗?盛夏里它根本无处攀附啊,试试那被阳光炙烤得火热的钢筋,就是人的手也不敢将它握太久的,何况娇嫩的花枝,足见花儿的聪明,实在是我们不能想象的。

但是,我却很有点惘惘然,原来,这不能开花的树,除了虫害的威胁,更大程度上是因为我们给它限定的生长环境,因为我们占有的私心。

那么,当初,还不如不挖它回来呢。

2011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