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阳台上,眼见得小城四周的山峦一天比一天绿了起来,清早爬山的人们陆续将一枝枝含苞待放的野桃花带回城里来。淡淡的花色、淡淡的香味,漫不经心地俘获了我蛰居一冬的心。
每每这个时候,心便开始痒瘁的,一如河边湿地的细草,顶着厚重的黏土,非要探头出来在暧暧的阳光下。
春天啊,您终于又回来了!赠我杨柳轻风,遗我桃花春讯,而我的身体还困在这灰色的坚硬城市里,心却想要立刻飞出去,居然不顾我身心分离的痛。好在星期天近在眼前,又有三五好友邀约,拟于星期日外出踏青。周六的晚上,天气预报说晚间有小雨,还没有下了来,却已把我的心浇凉了许多,于是像学生时代春游的前夜,一边兴奋着一边暗自担心着天气,甚至还默默地祈祷了一会。
天遂人愿,睡醒后的第二天是个大晴天!绝好的天气,绝好的心情,一行人迎着朝阳向县城东南方的太祖山进发。过了东河桥,春意便比城里略明显些,且不说岸上返青的矮草和夹杂其间的星星点点小野花,单是那脉脉流动的一河春水,已然丰满柔润了许多,带着春天独有的明媚和灵动。河风轻轻地吹来,携带若有若无的花香草香,没有一丁点的寒意,这才明了“吹面不寒杨柳风”说的原来是句大实话。
越是走近乡村山野,越是春浓如酒,不饮自醉。一边走着一边享受接二连三闯入眼帘的春之色彩:麦田里沉默的油绿、油菜地摇曳的明黄、桃树上娇嫩又轻薄的粉白,当然最惹眼的还是俏丽明快的杏花红和李花白,不消再说脚边上那些叫不上名字的细小花草,粉蓝、粉紫、鹅黄……一律是新嫁娘的娇羞神态,真真没有辜负“春”这个既美丽又缭乱的字眼。
我深深地呼吸,让身体在春风里舒展,十分向往地听同行的紫金山人给我们介绍此行的目的地——太祖山,一座以高峻深邃兼有唐高祖李渊之祖父供像而闻名的县内名山。紫金山人是我当乡镇干部时一位很受尊重的领导,儒雅聪敏博学多才,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另外还是个较为专业的旅游及摄影爱好者。县内诸山,山人熟悉者十之八九,听其侃侃道来如数家珍,一时心驰神往,恨不能胁生双翼,脚下自是加快了步伐。不觉间已至高峰水库,一处供城区饮水的人工湖,四周青山绵延,环抱春水荡漾,自有万千天然风韵。再向东至去年震灾较重的柳垭村,仿佛这儿的春天格外地来得早些,桃红柳绿,一片嫣然。忽然就怀疑那句名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此时的人间山上与那诗中竟有着多大的不同!想来一定与柳垭村局山盆地地势有关吧。
村庄的尽头是一条蜿蜒狭长的沟壑,倘若把村庄比做一把勺子,这条沟就是长长的勺柄。清清的溪流顺着勺柄涓涓而下,我们却溯流直上,惊动了多少水中的鱼儿,急急游走的声音仿佛隔岸听琴,若即若离;相比之下,林间的鸟鸣则格外清脆,大概只有一种或两种鸟儿的啼鸣,交叉着,有节奏地此呼彼应,是简练而不单调的二重唱。正是这些小小的乐趣驱走长途跋涉的疲累,让行程快乐而轻松。长长的勺柄引我们渐行渐远,山路时而陡峻时而舒缓,委蛇曲折,偶尔溪流横路,须跨越才得过,一次两次,终究有人弄湿了鞋子,正应了那句“常在水边走岂能不湿鞋”的古话。
走着走着,忽觉眼前豁然开朗,阳光瀑布般一泻而下,再也没有了沟壑里影影绰绰的样子。原来勺柄的尽头连着一块开阔的高山草甸,青草如织,密匝匝的荅藓地衣是自然赐予的床铺,大家惬意地仰卧其上,看天际云卷云舒去留无意,一时间心神清净,了无挂碍。
遥远的太祖山啊,我真有点想要放弃对您的拜谒。谁让这草甸如此迷人呢?能在这儿小憩片刻,最好还回到少年的梦里面,那就已经不虚此行!然而远远的羊群踱了过来,悠然自在,旁若无人。它们才是草甸真正的主人,对于我们的入侵宽容而大度,这使得我有些惭愧,只有随着大伙离开。因为不舍,脚步迟迟,再恋恋地环顾一番,居然看见疏落的几处坟茔,片石所垒,无墓碑,只有翠柏数株,一切赖天然造化。忽然觉悟:这是个适合灵魂休息的地方。倘若真有魂灵,那也是一群微笑的魂灵。
置身山林,觉得自己也是大山的一分子,愿意做一棵会行走的树木,一株会说话的野草。却不知它们是否接受?就算是一厢情愿罢。我试着以树和草的心灵感受山之博大、林之深邃,连同枯木的伤感、落叶的情义……为什么不呢?作为树和草,该少了多少人类的烦恼和悲哀。
终于一头从苍莽的林海中钻了出来,太祖山矗立眼前,直插云霄,果然险峻。正如先贤所说:峰峦耸秀,林壑邃深。据《成县新志》所载,太祖山属成县南康境内最高峰,上有唐高祖李渊之祖父李虎夫妇像而得名“太祖山”,山庙亦称“太祖庙”。
怀着景仰的心情,一步步直奔山巅,沿途断碑委地,随处可见,到得真武殿前,只见殿门紧锁,十分冷清。隔窗望进去,见一睡佛侧卧殿内,灰尘满地,蛛网绕梁,想是许久不曾有香火了。再往上,有两块残碑立于一旧殿阶前,碑文面目全非,勉强看得“玄帝”二字,底部碑座原是石雕龟身,然龟头已不见踪影。这座旧殿想必就是“玄武殿”了。直至供奉李虎像的太祖庙前,才发现这儿已被严重破坏,所有的石雕栏杆、护栏全部被毁,石狮、石猴个个身首异处,无一完整。大家一阵唏嘘慨叹,来时的欣悦之情一扫而光。从现存的残垣断碑想象当年的盛况,不由人感慨万千。历史的车轮轧乳远去,日月交替,季节更迭,此时这林中的花儿依旧和唐朝的春天里开得一样鲜艳,然而那旧时的繁华热烈却早已风流云散。
在山顶上放眼四望,“层峦叠嶂”这个词在此时得到了最好的诠释。我们站在最高峰,仿佛站在塔顶上,层层叠叠的山峦是伟岸的塔身,回家就像要从塔上爬下来,一层层的山峦等待我们再一次的翻越。
而天色已黄昏。
揉揉酸困的双腿,听着倦鸟归林的声声啼鸣,心下忽然无比的怅然,一如这个明丽春日终究归结于西天暮云。
2009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