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钻石与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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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邮差(3)

吊唁的人来了一拨,又走了一拨。邮差从未想过,人一辈子会和这么多人有联系,或牢固,或脆弱,每个人都活在一张密集的网中,生老病死,无一能挣脱。

邮差没有看到他的尸体进入焚化间,也没有看到妻子捧着骨灰盒回来。看不看都与己无关了,那具冰冷僵硬的肉体不属于他了,他不过是借助这具肉身生活罢了,现在因为某些原因(对邮差来说是一场车祸),这具肉身完成使命,离他而去了。邮差以前最厌恶的就是自己残缺的身体,现在倒好了,残缺的身体不再属于他,他再也没必要感到厌恶了。

尸体被运到殡仪馆那段时间,邮差独自坐在家中。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孤独。房子很空旷,以前妻子经常抱怨,说房子太小了,赚了钱要盖多一层。他当时不以为意,说房子够住就好,要那么大做什么?现在他却怅然地发现,房子像一块橡皮泥,被瞬间拉扯大了,而他则变小了,缩成皱皱的一团影子贴在地上。他看着日头从窗口照下来,沿墙壁一点点移动,再一点点消失。儿子也去了殡仪馆,如果他现在在这里,邮差真想摸一摸他的脸,告诉他,爸爸没死,爸爸还在。然而现在,儿子也接受了父亲死去的事实,想到这里,邮差不禁悲从中来。

这个家,令他既眷恋又恐惧,互相矛盾的情绪在他身上拉锯着,眷恋告诉他说,你要留下,恐惧告诉他说,你应该离开。邮差不知自己应该离开还是留下:要是离开,能去哪里?如果留下,就必须面对这个残破的家,就会被愧疚和苦痛所折磨。邮差难以忍受这种状态,他夹在一道越来越紧的墙缝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没有逃离的余地,他快窒息了。

一天过去,又一天过去。丧事过后,这个家笼罩在挥不去的阴影中。

邮差再也没有去过邮局了,他被死亡剥夺了寄送邮件和报纸的权利,他变成了游荡在人间的一缕幽魂。他不再骑车,因为再也没有人会注意他的瘸脚了。这个小镇再也不存在一位瘸脚的邮差,会有新的邮差来代替他,新的邮差也许比他更能干,比他更有效率,而且新的邮差,一定不是个瘸脚的。

妻子将邮差生前穿过的衣物,用过的东西,一样样清理出来,舍不得扔的就封存在箱子里锁起来;其余的拿到屋后空地上,能烧的烧掉,烧不掉的,就拉到水利渠旁的垃圾堆扔了。

邮差无法阻止妻子抹掉他在这个家生活过的印迹,妻子舍不得他走,他懂。但他不想妻子因为这些旧物而伤心,更不想儿子因为他的死而闷闷不乐。儿子原本就不是话多的人,如今家中出了这样的事,他就更不愿说话了。开头几日,学校老师允许他请假,等到丧事结束,他却再不愿回学校了。邮差妻子知道,儿子怕到了学校被同学指指点点。他以前因为有一个瘸脚的父亲而被同学嘲笑;现在他不愿再次卷入闲言碎语中。邮差妻子劝儿子说,回去好好上课,她强忍着泪说:你要好好读书,才对得住你爸。儿子沉默一阵,眼底噙泪,忽然朝着母亲吼道:阿爸死了,我不要读书!

邮差没想到儿子的反应如此强烈。他以为儿子会默默地承受他的离世,然后按部就班地长大,直到父亲的死造成的阴影从他心头彻底抹去。这样的话,邮差就能看到儿子读高中,上大学,直到毕业、工作、成家。可是这一刻,这个八岁的孩子眼神露出凶光,恶狠狠盯着母亲,仿佛要随时扑过来咬一口。邮差看到妻子扬起手掌就要落在儿子脸上,赶忙横到中间挡住她。妻子扬起的手颤抖着,最终心一软,放了下来。她不忍心,她哭了,眼泪滴落到地板上。她抱住儿子的头,哭着跟儿子道歉。儿子也被自己刚才的举动吓着了,红着眼说,妈妈,对不起。母子抱在一起,儿子的脸埋在母亲怀里,就像他从小到大那样,只是这一次,他闻到的不是熟悉的奶香,他闻到了眼泪的味道。

邮差不忍心看下去,跌坐在地上,他觉得自己被撕裂了,有什么东西正血淋淋地从身上淌出来。

接下来的几个月,邮差一直徘徊在家中不肯离去。

夜里他躺在妻子身边,看着她入睡。她脸上的愁苦,即便在睡梦中也没有丝毫减弱;清早,他看着妻子起床,给儿子准备早餐,送孩子上学,再骑车去上班。日子好像还是和以前一样,但是邮差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邮差看到妻子恢复以往的样子,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儿子每天做完作业,就独自坐在门槛上发呆,他没了以往那种天真的神情,一想到父亲,他的睫毛扑闪扑闪,就湿了。

路边车来人往,小镇忙碌一天,即将归于平静。夕照隐匿在房屋的轮廓后面,邮差忽然觉得他老了,老得走不动了,他的皮肤和血肉,正一点点烂掉。

邮差知道,自己在这个人间飘荡的时日不多了。

这天下午,儿子上学去了,家中只有妻子一人。她坐在沙发上,跷起腿,从衣兜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用打火机点燃。她抽烟的姿势很老练了,邮差吓了一跳,她以前从来不会干这种事,邮差每次在家里抽烟,都会被她唠叨,现在她怎么反倒抽起烟来了?邮差上前,伸手扯掉她手中的烟,但是无济于事,妻子手指夹着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一口,烟雾吐出来,弥散成一小圈,终于渐渐消散了。

邮差知道,妻子戒不掉了,他颓然地坐在沙发上,脸色苍白地想着什么。他从未见过妻子这样,她变得很陌生,邮差害怕这种陌生带来的不安,他不甘心,他必须和妻子说说话。

这天夜里,邮差躺到床上。待妻子躲进被窝,他还是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伸出手臂让她枕靠。妻子拉了一角被子盖在身上,头发散下来,遮住了一半的脸。直到这一天看到妻子抽烟,邮差才发现,原来他有两个妻子,一个在白天,一个在夜晚;白天的妻子看不出异常,夜里的妻子,却像丢盔弃甲的将士,忽然露出软肋来。

妻子在低声抽泣,肩膀一抖一抖的。邮差伸出手替她抹泪,但他忽然意识到,死人是没法替别人抹泪的,想到这一点,他无比沮丧,便将手放下来。你别哭了,邮差说。他明知妻子听不见,听不见就听不见吧,那我自己说。

他兀自讲下去,却突然看到妻子张了张嘴,她的嘴唇抖动着,开口道,你还是走吧,不要再回来了。

邮差愕然,摇晃她,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妻子抽泣着,声音低低地说,我不想每天晚上都梦见你,梦见你醒来,我就快要死了,你为什么不走啊!你走了多好啊,走了一了百了,走了就什么也不用牵挂了。

邮差从未想到,虽然他死了,但魂魄还时常侵入妻子的梦境,可为什么他一点也没有察觉到?他继续摇晃着她的身体,问她为什么。

妻子说,嫁给你这么多年,我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我承认是自己命不好,嫁了一个没出息的男人,现在倒好,你死了,我什么都是一个人!为什么会这样?

妻子的话一句一句戳到邮差心底。他问自己,对啊,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邮差的话没了回应,妻子仰着头,大口大口地喘气,似乎要把内心积郁的不快倾吐出来。邮差看到她胸口起伏,眼神空洞。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妻子,也从未觉得他们之间隔得这么远。以前他想错了,他以为妻子离不开他,但是现在他想明白了,原来是他离不开妻子。他回想着这十年来走过的路,从和妻子相恋,到结婚,再到生孩子,每日这样柴米油盐地过,他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好,他甘于平凡,但从未料到,这份甘于平凡,最后折杀的,除了他,还有妻子。

邮差哭了,他现在真的成了一个死人。

妻子扯过被子捂在脸上呜咽起来,夜安静极了,她怕哭声被儿子听到,压抑着。起初声音不大,渐渐地,哭声扭曲成一阵凄厉的哀号,她用手堵住嘴,却堵不住声音,哭泣声穿透黏稠的空气,从被子里涌出来,撞在了邮差心口,撞得那里生出一个洞来。

邮差无能为力,他看着哭泣的妻子,将脸贴在她脸上,尝到了一阵苦涩的味道。

他茫然无措地坐起来,艰难地爬下床。身体太虚弱了,一落地,人就瘫软下去,跌倒在地板上。他看着黑压压的天花板朝他压下来,咬住牙,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支撑着爬起来。他看到妻子的脸已经扭曲了。她睁大双眼直愣愣地看着什么,邮差从她脸上看到了绝望、悲恸和疲倦。它们变成一道墙,隔开邮差,也隔开他和这个人世最后那点关联。

邮差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手脚彻底透明了,皮肤像油漆剥落,一块块掉下来。

邮差不敢直视妻子那双眼,他觉得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正将他一点点吸走。他胸口一阵痛,双脚哆嗦不停,终于,他迈开沉重的步子,一瘸一拐朝门口走去。

每一步都如此沉重。他不敢回头,只能一直往前走。黑夜中不见一丝光亮,整个小镇像浮在大海中的孤岛。很远的地方传来狗吠声,一声声,叫得夜寒碜,叫得人发慌。邮差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未知的方向走去。他不知道究竟走了多远,也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时间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在这个荒芜的人世间,他抬头望不见星光,低头也看不到泥土,天地间只有脚步拖过地面的摩擦声。

邮差控制不住自己的意识,也无法记住发生在他生命里的一切,妻子的脸渐渐模糊了,儿子也渐渐看不见了。他像个被风卷走的塑料袋,轻飘飘地拐上一道公路。他瘸了的脚掌一阵发痛,黑黢黢的夜色中闪过一道光,空缺的记忆被忽然照亮:邮差看见骑自行车的自己,就在这段国道和镇道交接的地方,被来不及刹住的货车撞倒。他的自行车被掀翻了,人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准确地滚落在路基下方。货车越驶越近,他站在原地,刺眼的灯光晃得他睁不开眼。货车司机似乎发现了什么,拼命地按喇叭,喇叭声催生出一股幻觉,邮差知道,司机根本不可能看到他,怎么可能还按喇叭,他来不及思考了,货车像一头巨兽,咆哮着冲过来,冲过来,将他撞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