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里的民族意识
泰姬陵东门外是一条马路,离大门五十米左右禁止车辆通行,旁边还有警察守着。再往前,就成了街道,两边的小房子密密地连成一片,基本上都是商铺。这条街道通往前面一个丁字路口,拐角处有一棵大树,到那一段就真正有更多市井生活和人间烟火的感觉。我们走过这一段路,就看见沿街那些服装店、饰品店、工艺品店还有旧书店,多如牛毛。自然少不了网吧、咖啡馆、小饭馆之类。
街道上也有很多卖水果的,往往是一些半大孩子,十四五岁的样子,守着摊点。我们在一个卖芒果的摊子前停下来,那个小孩也这个年龄,身上衣服很旧,不过还算干净。他的头发浓密而黑,皮肤接近古铜色,眼睛很大,睫毛长长,但鼻子不像大多数印度小孩那样趋于扁平,而是比较高。这表明他更可能是穆斯林家的孩子。他多半是在游人堆里长大的,一见人过去,就熟练地露出友好微笑。旁边有个长相接近的孩子,大概十岁的样子,可能是他弟弟。
这两个孩子只是微笑着看我们走近,却不出声招呼。真是很会做生意。他们也许在这环境里学会察言观色和揣摩人心思了,知道越招呼人往往越没人理睬。他那摊位上的芒果看起来很不错,我们买了一些。又发现他也卖石榴。
看到石榴,我想起不记得什么时候看过一个以莫卧儿宫廷恋爱为背景的印度戏剧的本子,叫作《榴花记》(AnarGaly,也有人译成《阿娜尔格丽》)。这个名字当时一看就觉得很美,让人想起“五月榴花照眼明”,想象走在幽深曲折的巷子里,两旁榴花映墙,真是艳丽妖娆的场景。
但故事是一出悲剧。大概是说有个美貌宫女,芳名阿榴(Anar),自小生得明艳照人,走到哪里都能一眼被发现。她的工作之一是伺候王子起居,时间久了,两人渐知人事,又是帅哥美女组合,就发生了他们人生中的初恋。不幸这场恋爱在宫廷背景下,注定是门不当户不对,因此不能见光的。皇帝不知道还好,知道了就要拆他们,结果遭到反抗。
任何家庭里,父母对真正死命顽抗的小孩都是下不了狠手的,如果存在亲情的话;所以皇帝对王子无可奈何,又不能一刀杀了,只好拿小宫女阿榴开刀。最后美女被生砌到墙里,王子伤心至极,是自杀了还是抑郁而终不记得了……人们把美女密封在里面的那道墙所在的巷子,就叫作榴花巷。
当然这是戏剧版本留给我的模糊记忆,也许都已经被时光扭曲了,与当时看到的故事相去甚远也未可知。
另一个更朴素的传说则认为:故事发生在莫卧儿王朝第三代皇帝阿克巴大帝时期,他的儿子、未来的杰汗杰尔皇帝(当时还叫沙里姆王子),在舞会上与美绝人寰的舞女阿娜尔格丽一见钟情,却遭到皇室阻止。王子为了能娶到美女,甚至离家出走,还不惜与父皇为敌,竟敢带兵发起进攻。阿克巴是印度历史上排名第二的雄主,在次大陆帝王行列中的声望仅次于阿育王,他可是14岁就登基且一生征战殊少败绩的狠人,尽管他是个文盲;儿子的讨伐在他眼里也许不过是一场天真幼稚的淘气,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擒住了沙里姆,并扬言要大义灭亲。本来也已经跑掉的美女为了营救爱人,就自行投到皇帝跟前,甘愿以命换命。于是王子自由了,美女被砌进墙里……
这时候和那个卖水果的大孩子说起《榴花巷》这个名字,他很高兴,点头说:哇!那个很不错。这个戏剧在我们之间构成一个共同点,他聊天的欲望大开,问我从哪儿来,在印度都到过哪里,在这里待多久等。后来他告诉我说,那段故事他很小的时候就听大人讲过,课本上也会学到。大概这故事对他来说,类似于梁祝、宝黛故事之于中国的少年。
我们在泰姬陵看了大半天,在街上走了这一阵,都觉得非常饿,上一顿饭还是早上吃的。原本我们的一个原则是,在印度旅游,坚决不在投宿的店内吃饭,因为看过太多人的提示说:印度存在不法店主与医生勾结,给你在饮食里少量下毒,如果你因此生病,既会增加住宿的日期,同时又会给医生带去客源,这样他们达到双赢。据说还闹出过下毒过量致死的案例。
但是这次在薄大爷家,和他聊天觉得为人真不错,看着又是温和安静的一个人,比起满大街拦人的那些车夫真是天差地别,所以我们敢在他的旅店里吃他做的客饭。速度当然是印度一贯的慢,从他来问我们是否要吃早点,到真正吃到嘴里,中间等了整整一个小时。基本上就是现生火,现熬麦片粥,完了再现煎鸡蛋和面包,直到我们快饿疯了,早点也总算做好了。
泰姬陵里面不许带食品进去,而我们上一顿饭是早餐。此时已经接近下午5点,不看时间还好,看了之后立刻觉得非要立马吃饭,不然必定被饿死。正好附近出现了一家以前见人推荐过的旅店,说是他家屋顶上有个露天餐厅,能看见泰姬陵的落日,真是千好万好。我们就去这地方看看。
那间旅店门脸狭小,格局逼仄,进去就是一间小小的门厅,连大堂也算不上,也许里面隐藏着天井、院子一类,我们没看。右手就是一道同样很狭窄的楼梯,为了省钱做得有点陡,一路走上去,像爬山坡。大热天这么爬一趟,确实觉得热。到了它的顶楼一看,那地方倒不算大,毕竟受底下小厅制约;不过露台没有屏障,只有低矮的栏杆,象征性地围着,在感觉上开阔和畅快多了。
这个屋顶餐厅就有四张桌子,都在阳伞底下。完全晒不到太阳的那两张都被占着,分别是几个美国人和一对欧洲情侣,听说话能分辨出来。这时候阳光还很厉害,我们几个人坐到半截被晒的那张桌子边上,空着的那张后来坐上了一对小夫妻。
餐厅的厨房和收银台分布在屋顶接近楼梯口的两侧,上去就能看见,左侧厨房右侧账房。不过,等在楼顶坐下,就变成右厨房左账房了,否则我会觉得奇怪,南亚人对“不洁的左手”那么忌讳,怎么能把厨房安置在左手边。
我们来了就直接要饭菜,并且问了下大致的时间,伙计说估计得三十分钟,实际上后来等了几乎一小时。在等待过程中,我们要了点别的,比如加料的稀酸奶。当地的稀酸奶叫作Lassi,如果直接照汉语拼音去念的话,会产生比较负面的联想;但是它的味道似乎不错,我一般对人解释就盗用概念说这是奶昔,虽然真正的奶昔其实是milkshake。
一般这样出售的Lassi,都是要加糖的,很多餐馆还会额外加点猕猴桃、香蕉、葡萄、草莓、西瓜之类的水果,加什么水果就叫什么Lassi(诸如芒果Lassi、香蕉Lassi等),偶尔也有什锦类的,就是几种水果混着加进一杯Lassi里。这个屋顶餐厅也这样,当然如此做出来的Lassi再冰镇之后,味道确实不俗,价格略微比只放糖的贵一些。我曾经尝试过无糖原味Lassi,酸涩浓腻,只喝一口就立刻放弃了。
这餐厅的伙计好像只有两个人,二十岁上下,一看就是印度教徒的样子,其中一个脖子上还套着再生族的圣线(再生族:按照印度教规定,四大种姓里面,婆罗门、刹帝利和吠舍是再生族,可进神庙;首陀罗不是再生族,没有资格进入神庙;比首陀罗地位还低的是无种姓的贱民)。圣线小伙比他的同伴爱聊天,给我们送东西来的时候有意无意地说话。他叫巴辛(Baasim,意为“微笑”),果然人如其名,任何时候都笑嘻嘻的。
这个巴辛有一张巧嘴,说话比蜜还甜,又客气又周到。他又是非常有眼力见儿的,看见我们一起来的朋友在那里弄芒果吃,他就主动说给我们拿厨房去清洗,然后用刀子帮着削皮和切片。芒果湿毒重,一般用淡盐水泡上一刻钟,伴着新鲜的牛奶吃下去最好,味道也更为鲜美。在他这里,看见人人手头有事,我不想给人添麻烦,也就算了。不过他真是很伶俐,跑前跑后,工作没耽误,还几乎一直在和我聊天。看起来印度人虽然非常重视英语,且很多从小接受双语教育,但更能拉近距离、让他们产生认同感的还是本土语言。
在吃饭过程中,阳光没那么强烈了,露台上还是觉得蒸人,只是不那么闷,毕竟这是夏天的屋顶。据说此间最好的落日景象都是跑朱木纳河对面去拍出来的,残阳照水,会映衬得那座陵墓格外秀丽。我坐的位置也能看见远处泰姬陵的白色主殿随着光线变化呈现出的颜色改变,算是一种补偿。巴辛陪在我们旁边,愉快地说他的生活、他每天要做的事,以及他去过的地方,但是这种友好的局面没有能够持续到底。
大概他一直当我是亚洲别的国家的人,之前我们一直东拉西扯,倒没说起这个,更多是我在问他的家庭、种姓等琐事。忽然他想起来问:您是哪国人?我说我是中国人啊,来自一个甜蜜的国家(在印地语中,Chini=中国的=白糖;也有人认为是“秦”的印度发音)。他本来明亮快乐的双眼立刻暗淡下去。
沉默了片刻,巴辛低声说:那你这家伙到我们的国家来干什么!他这话说得非常无礼,用的称呼是蔑称。证据是,印地语中,对“你”有三种称呼方式:表示尊敬、客气和礼貌的是“阿伯”(Aap,您);足够熟悉之后,更亲切了,就称“杜姆”(Tum,你),这两种都用得比较多;还有一个很极端的称呼“犊”(Tuu),只适用于最私密的爱人,或者最敬畏的大神,或者婴幼儿,或者鄙视蔑视这四种情况。在表示蔑称时,大概相当于“你这厮”“尔”“汝”之类。
这种态度转变比较剧烈,但是我能够理解。尽管中印领土争端实际上一直是中国吃了亏,连印度都有专家研究从前的历史并写书论证印度理亏之处,可是印度政府始终在这方面态度暧昧,传媒更三天两头宣传“中国威胁论”。
来自官方的舆论欺骗,可以说在各国都可能出现,真正的老百姓才不管那么多,有一些学识的人自有其判断能力;往往是巴辛这样年纪不大不小、个人思维方式还没完全成型、却偏偏已经成年且享有各种权利的人,特别容易被忽悠,加上又正处在容易热血沸腾的阶段,如果有什么事情发生,非常适合被人当枪使。所以这个二十岁左右的印度小伙子能够在一瞬间对我这么一名多少能为他和他的国家增加一点经济收入的游客充满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