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印度狂奔
7852400000022

第22章 出印度记(2)

另一名警察略胖,留着乱蓬蓬的小胡子,眼睛快活地眨来眨去,衣服穿得也不那么严谨,看起来有点儿松松垮垮的。这大叔非常健谈,几乎接近话痨。在等车的无聊时刻,他实在是个聊天的好对象。

我问售票点在哪里,他说就在边上。我这才注意到那个看起来像厕所的房子,开着个小窗口,有铁栏杆,果然是售票窗口的模样。

这俩警察装备齐全,可在这站台上的办公家具总共是三把胶皮椅子。俩人或坐或站的,固守着以他们为中心的一小片区域,也偶尔看一眼西边人群密集处的动静。

胖警察笑着邀请我坐下,我们并排坐着聊天。刚才办手续的护照拿在手里半天,一直忘记放回去,他就拿过去翻着玩。翻了半天,晃着一本护照扉页上的照片说:这位女士是谁?我看她不在你们的同伴里。我也没注意看,随口说,这都是我们的护照啊,人人在场,完全可以对号入座的。他就递给我看,我看了之后就感到郁闷,不想解释了。

小高多嘴多舌说:就是他。胖子又仔细看了一眼照片,再看看我,有些尴尬地乐了。又指着我们队伍里的一名同伴,自找台阶说:过分瘦了,不好看。我忍不住瞟了他的同伴一眼,这家伙瘦得跟竹竿似的,听了岂非会有唇亡齿寒之感……但是那瘦子漠然听着,好像说的是别人,直到看见我打量的目光,才涩然微笑一下。

后来我被他这些跳跃性过大的问题和奇奇怪怪的疑惑搞怕了,就开始不停地问他问题。你家几口人啊?几个孩子,都几岁了?你信什么宗教?你上班多久了?你住这火车站附近还是阿姆利则市内,或者别的地方?……

他大概非常乐于回答这些问题,解说得堪称详细,有时候还带着生动的细节。于是这些细节又催生了更多问题,就这样源源不断地一问一答下去。我发觉自己此时简直就像一名媒体从业者,把提问当自己的工作了。

但是他说的内容我确实比较感兴趣,就像我对很多普通印度人的生活也都感兴趣一样,一旦这名胖警察以平民而不是国家机器部件的姿态和我对话,他谈论的种种信息对我而言,就具有一定的吸引力。

从他说的这些话当中,可以体会到他生活得比较辛苦。上班地点在这个偏僻却有较高风险的小火车站上,工作量大,任务繁重,但是回家并不方便。他的家在阿姆利则乡下,老婆孩子都离得远,平时见不着面,只有不值班的周末才有机会去看望他们。应该说在每个国家都有和他做相同工作并且面临这种种困境的人。我认为,假如把我放在同样的处境中,我很难做到像他这样乐呵呵的。

这样东拉西扯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提醒我说:车快要来了,该买票了。那时候售票窗口果然打开,刘师傅和小高他们在站台上来回走了很多次,这时就高兴地跑去给全体成员买票。这趟火车的票是20卢比,车票是一张窄小的硬纸片,有一段时间中国这个样子的火车票比较常见,后来似乎很少了。

两名警察就离开这里,往站台上人多的地段走过去,多半是要维护秩序。我们于是也往西边略微走了几步,归置好行李,预备上车。就在这时候,彬子从那边的人群中挤过来,还扛着他的自行车,行李也捆在上面。我们看到他能平安无事地被放过都很高兴。

彬子说:他们后来又问了一会儿,也没别的,就让我离开了。

如果这件事他没有额外花钱,在印度就算是难得了--想想当初我们合法入境时被额外收取的贿赂就知道。

一列火车

这列固定在每周一和周四发往拉合尔的火车终于到来,此时是下午四点半,而我们到达阿塔里车站的时候大概是上午九点半,在这车站混了七个小时的样子。

之前那胖警察已说过,每趟车都这样,要尽可能收齐过境的乘客才发车,这也是为了效率。我们这一行人则被时刻表上的“9:30开始进站”这句话给蒙住了,过早地来到这里。

火车是那种看起来比较老和旧,但也不算闷罐车的列车。车厢里的凳子是铁架子上搭块硬木板,坐在上面硬邦邦的。座位上方也是淡绿漆的铁栏杆,又像是铺位,又像是货架。坐我们对面的老妇人就把她的行李放那上面。

我到那上面躺了躺,非常不舒服,如果不是特别困特别累,要在这栏杆床上睡着,还是很需要点忍耐功夫的。

虽然站台上的人看起来那么多,分流到车厢里并不见拥挤,每个人都找到了座位。邻近的陌生人中,有大胡子缠头戴眼镜的锡克老人,也有戴着小白帽、随着火车前进的节奏点着头打瞌睡的老年******。印度教徒中的女性好辨认,但我没有看到特别明显的男印度教徒。

刘师傅和彬子面对面坐在左边靠窗的单人椅子上。我和小高坐在同一张多人座椅上。我们正对面椅子则被一名上了年纪的******大妈独自占据,反正大家都有座,也没人和她争。

她斜靠在一个当枕头的鼓鼓囊囊的白布口袋上,头巾半遮着脸,有时候会打呼噜。看她的胳膊腿不算强健,金色底上撒着小碎花的女袍裹着她的身体,凸显出一个较为壮观的小腹。她肯定不是在怀孕,这状态应该是生完很多个孩子之后的发体。小高说她跟活菩萨似的。我觉得她主要是太发福了,赘肉掩盖了脖子和腰线。

不远处另一名黑披肩砖红袍的大妈和她情况类似,都是腹部太显眼,看不大出来腰身在哪里。但是她们对首饰颇用了些心思。金袍大妈的披肩是金的,手臂上就是一串金色的镯子;红袍大妈的披肩是黑色滚金边镶小珍珠的,她戴的镯子就是金黑相间的釉彩玻璃镯,每一个都很细,大概有十多个,拢在手腕上老大一串。

我们坐着这列什么都硬邦邦、堪称很硬朗的火车,说了一会儿话,也觉得疲累了。之前在车站耗了太久,此时都不大有精神。但这也不是睡觉的时候,起码我睡不着,只能看着外面的田野发呆。

旁遮普一带无论对印度还是巴基斯坦而言,都是富饶之地,因为这里有五条河流,水源充足。旁遮普这个地名就是“五河”之意,令人想起中国的四川。这一路上几乎全部是旱田旱地,具体种的什么作物,在火车里一样也辨认不出来,总之是一片油绿。

中途看见一个地方,天上拉着几道电线,地上用很高的木栅栏配合乱成团的铁丝密密地缠绕,把田地分剖成两半,看起来是非常显眼的一道界线。我怀疑这就是印巴分治在旁遮普田野上的表达方式。

这是可以理解的。除了双方在边境和关口设立驻军对峙,还有广阔的土地毗邻,总不能让军人组成一道人墙去当界碑。

一道伤痕

将旁遮普平原撕裂的那道充满敌意的结实栅栏,在油绿的背景中,非常冲击人的视觉,从远处看起来甚至可以说有点儿美感,令人忍不住要想起和它有关的很多事情。它实际上是一道丑陋的栅栏,简直可以说是印巴分治留下的伤痕之一。

1947年的印巴分治,固然有英国人在其中做手脚,更大的原因是印度的宗教和种族冲突问题。这次分治,把原来的英属印度划成三块,印度在中间,左右两块属于巴基斯坦(孟加拉国当时称东巴,现在的巴基斯坦称西巴)。散居各地的印度教徒和******因此背井离乡,进行了一次规模宏大的迁徙,据说牵涉的人口大约有3000万人。在这迁徙过程中,宗教冲突和种族仇恨引发的骚乱开始了,至少有100万人被杀。甚至有火车被拦截在路上围攻,无论老人还是孩子,整整一车人中极少有人能够侥幸存活下来。

这是当时震惊世界的一件大惨案和大悲剧。牵涉进去的不仅有印度教徒和******,还有为数不少的锡克人。

印巴分治时的种族屠杀,不仅是一次政治危机。根据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阿玛蒂亚·森的分析,此事同时是一次身份认同的危机。

这些在冲突中肆无忌惮屠杀他人的人,忘记了人的身份的多重属性,忘记了自己首先是一个人,其次才属于某个国家、宗教或种族。但是冲突的双方直接把自己划归于“印度教徒”或“******”的概念之下,在极少数狂热分子的挑动下,大批印巴人失去理性,卷入冲突,在世界历史上留下了极为不堪的一幕。

然而这场屠杀没有赢家,尽管双方死伤的人数并不相当。两个国家和不同的宗教、种族都被严重伤害了,分治时的惨烈经历从此被写入历史和民族的记忆,成为某种长时间的阴影。这种沉淀为集体记忆的重大事件,又将为后来的人提供新的身份认同材料,造成更多的恶果。

这一场酷烈的冲突,后来在印度和巴基斯坦的文学艺术作品中都有重大反映。巴基斯坦后来更出现分治后的一个重要文学流派,叫作“分治文学”(中国研究者习惯称“伤痕文学”),其中很多作品都对分治和仇杀进行了深刻反思。

在这场大骚乱中,同在旁遮普的锡克人当然也无法置身事外,他们不可避免地要从西旁遮普(巴基斯坦拉合尔方向)向东旁遮普(印度阿姆利则方向)迁徙,中间也和******发生了冲突。一部叫作《悲恋印巴》的电影,就讲述了分治冲突期间一名锡克男子和一名******姑娘的悲剧爱情故事。

而印巴分治六十多年来,那道刻画在两个国家和相关民族身心上的伤口,并不能说已经平复。纵贯旁遮普平原、将它撕裂成两半的那道严防死守的栅栏,则是这巨大伤痕的外在表现形式之一。更不用说两国驻军对峙、连升旗降旗都充满敌意的瓦伽关口。

从阿塔利开往拉合尔的火车,经常成为恐怖袭击的对象,以致每一趟火车都要被严密检查,同样是分治及骚乱留下来的后果。也许每一次袭击都是在重新撕裂这道伤疤,让两国人民再次回忆起令人恐惧的1947年。

看见旁遮普田野里那道栅栏之后,没过多久,我们的火车就有到站的光景了。即将靠拢的站台是瓦伽关口的站台,但是已经属于巴基斯坦。月台上的警察穿的制服都与印度警察有所区别。

于是,这次的印度之旅,留在我记忆中的最后一个镜头就是那道缠绕着铁丝的木栅栏。它是历史留给印巴两国的伤痕,也是它们今天所面临的某种困境的象征。

眼前已是巴基斯坦,印度则被留在身后。

据说,它们曾经是一个整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