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
湖的四周是高山,可以见到山峰上的积雪,在顶上,如同一个超凡脱俗的老者头上的那些白发。再往下就是针叶林,那些高大挺拔的云杉或者雪松,它们微笑地注视着积雪的山顶也微笑地注视平静的湖水。而阔叶林则遮盖住往下的山体,让它神秘而神圣,风过阔叶的飒飒之声9在山的心里,如同那些纯净的雨水落在湖面上溅起的珠玉。
在山脚,在湖岸与山体相连接的那些地方,一路铺展温柔的绿草,直到那大片的灌木丛出现,灌木丛将绿色红色黄色紫色——推荐给世界,更推荐给那些环绕与翻飞的蜂蝶,而对于阔叶林来说,灌木在于它们相接的地方清楚地告诉说:“看,我们并不高大,但我们也是有意义的。”
就是这样的高山与树木草丛环绕着这个纯洁宁静的湖,再过去许多年,人们给它一个名字,是叫喀纳斯吗?也许,因为我喜欢喀纳斯这个名字,所以,我把这个湖叫做喀纳斯了。
高山,树,峰顶上的积雪,倒映在湖水之中,伸手可触。湖水的深蓝和天的深蓝交互辉映,这样的辉映把湖变成了梦幻。她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从何而来,她不问这个问题,你也不必问。
她穿着一袭白衫,透明单薄,隐约着她的身体轮廓,饱满而温柔的轮廓,曲折而跳跃的轮廓。她坐在湖边这块石头上,这是一块光洁的石头,表面平滑如玉,透着温婉的浅红,她看着湖水,如同湖水也注视着她的眼睛,彼此都现出羡慕惊诧的神色,她黑得闪亮的头发散发着无与伦比的活力与优雅,风快乐地穿过这些世界上最美丽的丝绸,让它们快乐柔软地颤动,并且遮掩她的靣庞。她的视线落在湖里,那眼神中透露着母性之光芒,湖水的母性光芒与之交融、与之缠绕。湖面上升起一些薄雾,如同升起生命。但是,她的注视,她的凝望,都是平静的,和湖水一样平静。
还没有语词可以穿过她的思想。因为那时她没有思想与语词,只是,她感觉到了湖面上的那种升起,那种升起之中所包含的生命意味,没有人告诉她这些,即使上帝存在,上帝也没有告诉她。照在雪峰的阳光,如同炸开的一种纯粹之白,这种纯粹之白来深处。沿着这片纯粹之白向下,那些针叶林和阔叶林在缓慢的不经意之中移动自己的影子,而太阳照在树上是金黄色的。当她发现那些纯粹之白的山顶之光在水中变换了一些角度的时候,她没有惊讶,只是若有所思地点头,然后微笑,这个微笑来自她的心底,心灵是可以指挥表情的。因为在她的心存在“微笑”这样的一个语词。这就像接下来在她心里生长出的一种惆怅,那种感觉,在她的血液之中慢慢地洇开,并且开始布满全身。
这时,她的脸上倒是有一些惊讶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心里会是这样,或者身体血液之中为什么会是这样,她没法表达这种感觉,只能把这种感觉变换成惊讶,再把这种惊讶写到湖水里,湖水再把惊讶告诉她自己的眼睛——那个人是从山顶上走下来的。他高大威猛,他穿过树丛与草地的时候,跑得飞快,脚下那些草像是汹涌起伏的浪花,向他的身后退去,他径直跑到她的面前。那时,她抬眼看到他轮廓分明如同刀切出来的一张脸,那疯长的胡须无法遮掩住这张脸上发散的英俊之气、阳刚之气,他全身赤裸,只在腰间围着一张布,或者是如同布一般的什么,赤裸的浅黑的肌肤油亮光泽,那强悍的肌肉绷紧着无限的张力,他的身体像一个猿人一样强壮野蛮,只是他的眼睛,他凝望她的眼睛里透出了旷世柔情。她接纳这个柔情的眼神,她无法表达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在有语词的时候被称为地老天荒。她投进他张开的怀抱时没有思想也无须语词。然后,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他们的嘴唇如同盛开的花朵,在湖水之中,两朵花开在--起,紧紧地开在一起,无法分离……她每每想到这里的时候都会非常慌乱,因为她不知道这个情景,是记忆,是幻觉,还是梦,在她这儿,记忆、幻觉、梦,没有理性表达,因而是统一的。
在她“思想”这一切的时候,太阳已经穿过从东到西的天空,最后的斜线穿过树丛,在白色的峰顶投下最后的思想。在她这儿,只有太阳或者月亮的升起与落下,时间还没有生长,时间还没有到来。所以,她的眼睛透过鲜花,等待月亮,月亮注定会升起来,如同她的等待,他的到来,是使命也是宿命。
在月光之下,沿沙堤那一排阔叶的白杨,投射它们的影子。影子并非虚幻,只是它们在进入人的视觉之后,若干年后回忆它们,回忆才是虚幻。虚幻走进真实的时候是将来,而现在,月光证明这一切是真实的。月光搅动初秋的风,使它明亮而温柔,月光使天空高远澄澈,而风使这个高远澄澈生动鲜活。阔叶哗哗作响,叫人无法判断这声音是风与阔叶之间的摩擦还是阔叶们的相互摩擦,也许都是,高天宽容大地宽容,一切声音都有存在的理由,因之存在。沙堤往东,往东,一直往东,树也是,影子也是,声音也是,一^直到河有一个东南的折向那儿,开始有了-"^座小山,河水在这里碰到了山脚下的那些石头,溅起浪花,溅起一些欢乐的声音。往上看,往山腰那儿看,—排矮矮的房子,就在月光之下,它所有的窗户里都是黑的,没有灯光,听不到这房子的声音,不,确切说是房子里的人声听不到。突然间,那门极其小心、极其隐秘地打开,复又急促小心地关上,然后继续无声。而在远处,在几乎相同的一条沙堤,沿着河流的走向,沿着月光,有一个肩负着沉重之物的男人正在行走。这个行走的男人,与这扇打开的门,与这房子与这房子里的人有关吗?一定有关,如果无关,我不会想到这个人。我隐隐看到,这个门的开关、这个人的行走,扣着生计,关联着爱情。
沙堤
这是一个故事?一个发生过的事件吗?如果你乐意,你尽可以把它称为故事(而不是幻觉、幻象)吧。我经过这条沙堤的时候,离这个月夜很久了,也许是50年;也许是200年之后吧。那个阴沉而湿热的初夏的下午,雨水继续,滴答或者淅沥,朋友的车开得缓慢,柏油路也是沿着河流的走向修的,沙堤与路平行,在沙堤走到山边的时候,它们不再是沙堤,沿山将有一些房子,巳经不是50年或者200年前的房子了,现在的是两层楼,有水泥与钢筋混杂其中,变得更加坚固与耐久。这些散落的村居会让人想起自己的故乡,会想到无论走到世界的哪个角落,都会看得到几乎相同的村庄与房屋,尽管因为地域不同文化有别,但所有的土地上,有水,有树,有村庄,有房屋,有人居住,却是一样的(也会有那个相同的月夜吗,也会有那个月夜里发生的你称之为“故事”的人和情景吗?)。我的朋友是去奔丧的,其实更重要的还是确认一笔账,确认自己是债权人。事情是这样的:种棉花的大老板刘先生死了,而我的朋友身上还有刘先生10万块钱的欠款条据。还好,刘先生的儿子跟我的朋友早就是熟人了,也还算厚道,钱给了。刘先生是个真正的大老板,上千万的资产,光轿车就有三辆,他死的那天开的是一辆丰田,年轻的司机超速在180迈,径直撞上一辆大货车,两人全死了。我朋友的钱拿到了,心情虽然不错,却照样逃避不了沉重,刚奔丧回来的人,可能都会有这样相似的沉重。他说:“前几天上我那里还一起喝酒吹牛,说没有就没有了。这人,真没意思。”摇头之后他就不说话了。天继续阴沉,雨水继续滴答或者淅沥……棉花很长,棉花很白,我的祖母有一台纺棉花的木制的机子,叫做纺车,纺车吱吱呀呀,棉条子在她的手上,棉线连接着棉条子,棉线不断被纺出来,不断地长着,叫做绵绵不断,纱锭变大,而棉条变短,短得不能再短的时候换一个新的棉条。纺车吱吱呀呀。这一切是真实的,在我的脑子里,它是真实的,但在这个世界上,它已经是虚幻的了——我的朋友就看不到这些,看不到正在我的脑子里“真实”的这些。他看得到的当然是那些棉花,他从棉农那里以较低的价格收到再卖给刘先生,他就可以赚到一些钱,而刘先生收到更多,赚大钱,赚更多的钱。这些棉花越积累越多,大山小山棉山,棉山再运走,交换,刘先生赚成千万富翁。千万富翁的刘先生死了,同他做生意的人还活着,开车沿着与沙堤平行的这条柏油路走。纺车吱咬呀呀纺出来的棉线,就要上织布机织了,选个晴好天气,织布机要放到屋外去。它的两头在空地或者路上被拉得很长,织布机,咔嚓咔嚓。织布的那人是个“豁子"牙掉得非常厉害,几乎掉光了,他儿子跟我年龄相仿,当我们有点小摩擦的时候,我们就唱这种自编的歌谣:“织布梭子摘摘,我是机匠伯伯;织布织布拉拉,我是机匠大大(父亲)!”于是,机匠儿子就跟我们打架,很严肃认真地打,首先是机匠儿子严肃认真地打,因为我们占了他的便宜。被占了便宜的人一定会愤怒,一定会反抗。要说不对,首先还是我们自己不对,其实照辈分来算,机匠还是我们的叔叔,但占起便宜来的时候我们倒称自己是机匠的叔叔,真不是东西。唉,但愿机匠伯伯的在天之灵不会计较当年我们的不懂事。我们家另外的一个豁子是我的小爹爹,他是我祖父唯一的弟弟,他死的时候是80多岁,反正我是一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是个满嘴没牙的豁子,当然,这个“见”应该是从我有记忆、有辨别力开始的,只是我没法记得确切的时间罢了。我小爹爹在明雨天里读几本古书,其中一本我还记得,那里面有一句话是“韩信问路杀樵夫”,他跟我说起韩信,说起汉代,那时我望着他家梁上的那两只穿梭奔忙的燕子和门外的雨水,我以为它们正是穿过汉代的雨水把汉代的泥衔来在这个梁上为窝。当然,若干年后我知道了这个故事以及它们的背景与延伸的时候,我知道,韩信和那个被他杀掉的樵夫一样,在算计与被算计之中,在杀人和被杀之中。因为,人不是沙堤上的那些沙子,人是有思想的,有思想就意味着有算计与被算计有杀和被杀。
民居,民居,村庄,村庄,雨水滴答或淅沥……
当然,在河流折向东南或者再折回来的时候,总可以见到那些小山,那些山石总是从山脚延伸向河里或者你反过来想它们是从河里延伸向着山上爬去。无论是哪一种,这些石头都会让你敬畏,水流经它们,不知道多少年了,除了让它们表面变得光滑之外,丝毫没有改变它,这让你怀疑祖先创造“水滴石穿”这个成语时,有没有看到过这些在河水中站立的石头。
如果这条河可以改道,如果它经历过500年或者更长,它作了多次的改道,这些在河水中站立的这些石头,只是它们自己却从来不为所动。沙堤上的那些沙子,依旧是50年或者200年前的吗?或许河床改道之后,它们所在的位置有所变动,但是,当人们把它们重新堆积起来组织成沙堤的时候,它们仍然会是过去的样子。然后,阔叶杨被种上,重新生长,长成50年或者200年前的旧时模样,只是它们不是过去的那些阔叶杨。当年,月夜下的那些阔叶杨它们的祖先吗?它们在月夜下哗哗作响,在沙堤上投射影子。房子不同了,低矮的旧居,现在全是成了两层小楼,而50年或者200年前,那低矮的小房子打开的门,又重新关上之后,曾经发出过怎样的欢笑或者叹息?赶路者沿着另外一条几乎相同的沙堤月夜匆匆走在回归的路上,而今,我们也沿着与这条沙堤平行的柏油路走,车子不知要快过那些脚步多少。我们却仍旧无法逃离那些欢笑或者叹息,无法逃离被过去现在将来的一切行路者称之为“命运”的东西。
现在,在我的脑子里,这个真实的沙堤,在真实与虚幻之间交替,前进与后退,分散与聚拢。
致我忧伤孤独的朋友
我一遍又一遍地看,你的信息只有五个字“儿子没有了”。
我甚至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我的心一次次地被塞满,我一次又一次地想,它是告诉我,孩子离家出走了,孩子的出走,让妈妈觉得他没有了,还有,孩子离开了这个家,不再回来,他明确地对你说,妈,我跟爸爸回家啦,我不再到你这里来啦,因为你老是烦我,老是让我要这样不要那样地,我烦你啦,我不想跟你待在一起。
是这样吗?我有时觉得应该就是这样的。
但是,我知道,这五个字不是这个意思。我打开信息,我看着这五个字,慢慢地,它们变成了你的声音,我听到了你的声音,我听到了你的哽咽,你的声音里,“没有了”这三个字,几乎听不到,但我感觉到了。然后,你的泪水变成了我的泪水,它们充满了我的眼眶,让我看不清东西。但立即,我的内心看到了更多,那是我们正在谈话的时候他回来了,你跟他说话,你的方言我听不太懂,我听到了他的声音,大男孩的声音又粗又哑,嗨,那里面有许多你声音的元素。后来,有一次,你笑着对我说,他平时都叫你名字,如果叫“妈妈”,显出很乖的样子,那接着就会说要点钱做什么了。哈,真有意思,又乖又巧,巧的就是那么一点点小小的坏呀,善良的孩子,这点小小的坏,越发显示了他的善良——连哄妈妈都这么明显的孩子,是没有心计的孩子呀。还有,那一次,他看到了我,他对你说,我的眼睛很凶的。当然,他没有对我说,他对你说了。他说我脸是绷着的,很严肃来着。那次我也笑了。我想,怎么啦,我可不是一个很凶的人呢,我很随和呀,我很慈祥呀。当然,也许他说得对,我可能显得严肃一点。我那时想,嗨,这个孩子,一定是在慈祥的气氛之中长大的,他的内心从来就是平和的,他所见到的人,事,总是充满着爱意与笑意的,所以,他才这样对一点点的严肃都不太习惯。
我想着这些的时候,我又去看你发给我的那五个字。我真的不敢相信,上帝对你会这样吗?我这样想下去:就算这样一鱗半爪地了解和相知,我也挺喜欢这个大男孩,那又粗又哑的声音里,显然透着无限的阳光与活力,透示着光明的心地与在爱之中成长生活的快乐。那么,你呢,与你朝夕相处的儿子呀,这么好的一个孩子,他来自你的生命,来自你的血液,来自你的心灵。他无论多大了,无论多么独立,他总会是你生命的一部分,血液的一部分,心灵的一部分——不,也许是你的全部呢!这么多年以来,你这样孤独地生活着,你一个人,忍受了许多别人难以想象的东西,只是,在他牙牙学语的时候,在他刚刚学会蹒跚走路的时候,在他刚刚上小学,学会第一个拼音、会写第一汉字的时候……你享受到了生活的欢乐与意义,那些孤独痛苦会在那样平常的一刻化为乌有。多少年来,这一切的一切几乎是你生活的内容,也就慢慢变成了你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东西,变成你生命的意义与动力。然后,这一切在一个猝然而至的时候,轰然倒塌。我可以想象,你的生命,也几乎在那个时刻倒塌了。我知道你没法相信这是事实,你没法承认这是事实,你只能觉得那是一个噩梦,而至今你还在这个梦中未醒,当有一天醒来,一切都还在阳光之下,一切都还是充满爱与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