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热爱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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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时间(7)

他的父亲头发几乎全白了,个子不高,大约在一米六七。他今年74岁,比较瘦弱。他的牙看上去有些稀松,眼神也不太好,眼里是这个年纪的农夫都可能有的那种混浊。他告诉我们说,当初只是把儿子的骨灰盒简单地埋在这里,他指着离现在的坟大约10米远的地方说“就是那里”。但我已经不太能辨认出那个旧坟的痕迹了,许多痕迹都是很快就要消失的东西,就算是一个人的生命痕迹也不一定可以留得了多久。这不能不让人想到时间与意义,诗人沈天鸿先生写到海子时说“他已经写出了杰出的、被广为传诵的、因此与时间与历史同在的诗篇”。然后我们谈起海子的死以及死后,这个老人说:“那时候就感觉到像是天都塌下来了。什么感觉也没有,什么记忆也没有了。”这些我们应该理解,海子是家里的长子,在80年代,这样的一个贫困家庭中出了一个大学生,好不容易念出书来了,工作了,可以拿工资养家了,既是莫大的光荣也是莫大的希望,却突然自杀了,不是天塌地陷的感觉是什么?事实上后来发生的事情正是这样:他的三个弟弟也先后失学,没有继续读书。照海子父亲的说法是,这三个孩子也很聪明,如果继续念下去,也应该能够考上大学。我从他父亲的语气中没有听到责备也没有听出别的意思来,他只是在客观地叙述这件事情,但是,这是不是可以成为我们对这件事情进行判断的一个理由呢?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海子在这里放弃了一个家庭的长子、一个可以把自己的兄弟们带出农门走向更宽广的发展天地的机会,是不是一个错误,一个失职呢?继续谈下去,我们知道,他的三个弟弟,都已经成家立业了,和所有这个年龄的农村劳力一样,都外出打工,一个在西安,一个在广州,一个在安大附近开书店,都还“可以”(他父亲说的)。我们还开个玩笑说,开书店的这个最聪明,知道“海子”的名声是“无形资产”。“可以”即不错的,可以就行了,如果我们每个人判断自己的生活状况都能够说“可以”,那表示我们对它是满意的,也表示它是说得过去的。不错,真的不错。然后,这个74岁的老人告诉我们:所有的出版社在出海子的诗时都会把稿费给他们,家里现在住的这座砖瓦结构的房子,还有老夫妻两个的日常生活来源,基本上都是海子的稿费。他举了例子说,2001年海子的诗得奖了,奖金是5000元人民币;北京的一个歌唱演员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谱成了歌,给了1000块钱,后来又想买断这首诗的版权,而老人没有同意。继续谈海子坟墓,朋友问到一件事情——来自江西的一个海子崇拜者据说在海子的墓旁睡了一晚上。海子父亲证实了,但说考虑到安全、考虑到霜露很重怕他伤风感冒,半夜时分他们把这个人拉回到屋里了。这件事让我想到了殉葬。殉葬是残酷的,非人道的,但是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第一个殉葬者应该是出于自愿,出于崇拜,出于难以割舍。

2.麦子与死亡

阿尔的阳光从天而降。阿尔这个地名,或许是那些“外国”的一个普通地名。但我记住了它,非常好,我觉得这个名字非常好。这里有个人,亲手割掉了自己的耳朵,你可以想象那个鲜血淋淋的场面,那个疯子举着自己割下的耳朵狂笑。在此之前,他常常吃不上面包,他发出真切的、痛苦的、饥饿的呐喊。这个人是凡?高。你看过他画的向日葵吗?我看过,说实话,我基本上算个“画盲”,不懂绘画,但我却可以懂得凡?高的向日葵,那是燃烧着的愤怒的向日葵。我在童年时见到过许多向日葵,那时乡村的屋前屋后常种它,那时它被叫做“向阳花”,它被赋予了特别的政治意义。我当时也会画它,简单地画。那些向日葵是被强调的被突出的随处可见的东西。但我没见过凡?高的那种向日葵,从来没有。后来我又看过莫奈的一幅《日出印象》(这名字应该没有记错吧)。莫奈也是特别的画家,但是,如果你看一看,你也能看得懂这画,并且被它深深吸引。我无意炫耀自已知道这两个名画家,或者见识过这些画。我想说的是海子那些写麦子的诗。惭愧,几年之前,我不知道海子这样一个诗人,我只是自己写了一篇文章把笔名取作“海子”,因为我有几个朋友,出于亲热,喊我“海子”。那时,沈天鸿先生告诉我有个已故的诗人叫海子。其后,我读到了海子的诗,就是那几首写麦子的诗。我的感觉就是当初看到凡?高的向日葵、莫奈的日出一样。我因此也想起一件事情来,那是多年以前,我被告知祖母病危,当时天已很晚,我骑着自行车向30里开外的老家赶去,走到一个长长的上坡处,我下车推着走,突然听到一种特别的声音,嗞嗞作响,就停下来问与我同行的堂兄弟,他说,这是路两边地里的麦子的声音,我们停下来继续仔细听,最后,我确定这是麦子的声音……然后,好像就是最近不久吧,我读到一篇文章中说到,一片麦地突然在某个傍晚时分放出特别的光辉来,而第二天,它被割下了——那一定是它将死之前的回光返照。

麦子的死亡与人的死亡是不是相同的呢?他们是否都有对死亡的判断和感受呢?我当然是指麦子。只是,我们想象起山海关那个冰冷的铁轨上,1989年3月26日,海子,聆听着火车由远而近的轰隆隆的声响,车轮的有节奏的“咔咔咔咔”时,他是否平静地微笑了一下,然后,车轮碾过他的胸膛,热血涌出,有咸热的感觉,如同正在灌浆的麦子,被掐破之后所涌出的那些浆汁。

1961年里的某一天,海明威在自己的家中,用他心爱的猎枪打掉了自己的大半个脑袋。你不能不想起《乞力马扎罗的雪》中那只山顶上冻僵的豹子、《老人与海》中空手而归的桑提亚哥梦中海滩上的狮子、还有许多叫尼克或者别的名字的“硬汉”,以及海明威那句很有代表性很有个性的话叫“人可以被打败,但永远不能被打垮”。

说真的,就是在海子的墓地,我也无法解读海子的死亡。倒是坟顶上的那些茅草,在风中发出温柔的回响,是早春里的这片声响,提醒你^死亡只是一种常态之下的宁静。我们一定都有过类似的体会,在我们死去的亲人身边,你觉得他(她)只是一次最深最熟的睡眠,一种特别的宁静。

那个14岁叫“刘胡兰”的孩子,她面对铡刀,很从容地问道:“我咋个死法?”海明威用猎枪打掉自己的脑袋、我们曾经见到过或者听说过的那些从容不迫的长者,在断气之前说:“我得走了。”海子,他静卧在铁轨上,等待着火车碾过自己的胸膛……那么,你试想一下,面对死亡,你可以做得这么从容吗?换言之,你有自杀的勇气吗?我当然不是赞美自杀,我没有那么不明智。余华在《活着》的序言中说过,“活着”就是为活着本身而不是为了别的。这也意味着人生即使只剩一个简单的“活着”了,你也还必须选择它。老百姓的话叫“宁在世上挨,不在土里埋”——这都没有错。但是,这不是关于活着的全部内容,还有一句话,就是那句“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所以,有人说:“动身的时候到了,我去死,你们去生,何者为佳,唯上帝知道。”我不能不重提我们走近墓地之前,走过那个塘埂时的一些讨论:那时,海子父亲告诉我们,海子刚毕业时被分配在安徽省司法厅,或者是南京市第二中级法院,但他都没有去。他认为这不是他该去的地方。如果照我们看,那些地方其实是比较理想的地方。现实地说,实事求是地说,相当不错。然后,我和朋友得出了几乎相同的结论,那就是海子是精神的,是“非物质”的。而现实生活则相反,是物质的而非精神的。我们通常所作的判断基本上是现实的物质层面上的。海子认为“活在这珍贵的人间,人类像植物一样幸福,爱情像雨水一样幸福。”海子的错误或者说是错位,在于他没有意识到:活在这坚硬的现实世界里,就必须接受它的坚硬、忍受它的坚硬。我没有看到海子的遗书,也就无法知道他更多的想法,也许他不会说这些,他父亲说,那遗书里最重要的信息是说他自己的死与别人无关。遗书是被威海的一个人拿走的,海子死去不久有一年他来海子家住了一个多月,他在海子父母不知情的情况下把海子使用的一些书拿出去寄走了,后来又拿走了海子的遗书。他拿走这份遗书的目的不得而知,但是有一件事情可能与它属于同一性质:有一个自称海子“朋友”的人,要走了海子父亲的委托书,并用它拿走了日本某出版社付给海子的稿费——遗憾也就在这里,在物质层面上,人可能是无耻的,这种无耻是一种生活在纯粹精神世界里的人无法想象的。说到这里,说到海子的“纯粹精神”性,我不能不想到霍金,霍金的那个关于宇宙的理论,霍金脑子里的那个“大爆炸奇点”,是不是凭空生出来的呢,我无法想象,所以我更觉得它是从“上帝”从大混沌那里得来的一个真实,接近“上帝”接近混沌的人,也逼近真实了。而我们不能,我们把世界看得太有序、太理性、太生硬了,我们不仅接受了现实的坚硬,忍受它,更恶劣的是我们与它同流合污,继续制造着新的生硬,因此我们远离了真实远离了本质。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去设想,凡?高的向日葵、莫奈的日出印象、海子的麦子连同海子的死都和霍金的“大爆炸奇点”一样接近“上帝”呢?——也许,这就是我们与海子的距离。这个“距离”不是简单明晰地从出生的房屋到墓地那么一段。海子是短暂的,但是,在从容淡定的时光面前,在永远宁静、永远寻不到“意义”的墓地里,谁知道真正意义上的长与短?卡夫卡说:你其实只活过几个瞬间,就是意识到存在的那几个瞬间。

最后,我说说那两口塘吧,离海子的墓地很近,不到20米,普通的塘,海子父亲说就叫“山塘”——许多地方都把这种在山边的塘顺口叫做“山塘”的。从海子家到他的墓地要经过塘埂。塘里长着成片的荷,当然,现在,只能见到它们的枯叶,等到夏天,会开出荷花的。我当然不想牵强附会地说,这是象征着海子“出污泥而不染”,但是,这相邻的两口塘里长满了荷,而荷花历来被人们称为出污泥而不染,却都是普通的事实。海子的墓与这些荷,它们或许只是被大自然在不经意之间安排到了一起吧。他父亲说,海子小时候在这塘里钓过鱼。

我未来的菜园

那天早上的阳光打开了菜园的门。阳光不是刀子,阳光是清凉的风、上天的雨露,是生动而温柔的思想的果核,还有,她是母亲们最古老的茧子的手。

茄子的叶上有一些绒毛,而那些细细的茎,使我想到了血管,想到了江河。那些绒毛来自宇宙的微尘,是一个孩子脸上最初的物质与表情。茄子的花是紫色的,有一只红蜻蜓就停在花与叶之间,在风中,它的翅膀有一些动,流水的声音,就在它的身边,不是宏大的流水,是涓涓不息的流水,从渠道中盈盈流过。流水让我想起了已经逝去的时光,那些日子不会再缓缓地走回来,所以,我必得老去。我必须有一畦属于自己的未来的菜园。茄子有20棵,都可以结茄子。辣椒在茄子的旁边,也是20棵,它们开着细小的白花,就像那些枣树的花一样,是细小的颗粒,不事张扬的那种,早先的时候,有些女人的名字就叫枣花,于平常中,细细想来是不平淡的。

一畦青菜,青菜的虫子是要动手捉的,菜药打伤了虫子也伤了菜,可能还会伤害我们自己——我们是吃菜的人呢。

韭菜是好菜,在春天它绿得让人心明眼亮,到了初夏,它开始走回头路,只等秋天到来,到10月的时候,它又会变回春天的味道。黄瓜不错,但它春天幵花,初夏食用,它入口的嫩滑很撩人,生脆而略带香味的。

嗯,我的菜园,算起来就百十平方米吧,但种了上面我数到的这么多菜,我很知足了。还有,它让我想到了一些并非菜本身的东西,想到了宇宙人生里的一些事,让人快乐,让人牵挂,值得回味。我,我是一个老人了,多少有点文化味的老人,读了一点书,见识了一些事,既甘心种菜,也会想菜以外的东西,这是必然的情感流动吧。假如这时我看到了一只红蜻蜓,听到了流水之声。我忘了自己是不是老啦,真的,走路缓缓的,缓和的慢里有种透明的疏朗,不错,我不必像当年那样风风火火地赶路了,不必了,路都卷起在我的身体里,成了我的身体也成了我思想里分离不出的一部分。我可以这样慢腾腾地走,一个老人就是这么走的,是用年龄与生理,而心情得另当别论了,不用明说你也懂。这让我想到我父亲80岁时种菜的样子,他种菜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吃菜,我现在明白了,当你老了的时候,你种点菜,早晨天气特别好,有点风,不冷又不热,到菜地来,看看这些茄子,看看它们的花,叶子,叶子上的绒毛,绒毛上的露珠,看看一只蜻蜓在这里歇着……然后,这一切都会实实在在地滴在你心里,心里一下子就会变得蔚蓝,如同这些菜的色彩、香味、风中轻轻摇曳的身影一样,一个老人的心里立即会变得踏实起来。当然,我父亲现在不必种菜了,歇了,在山上,他的骨头变成白色的,而坟是青的,青草覆盖着它。不管他怎么想,我喜欢这一切,有空的时候,我就看他,看他的时候,我想起他80岁时种菜的情景,所以,我也种菜。我早晨上菜地,傍晚我也许会给它们上点肥或者浇点水,嗯,不错,一个老头缓慢地做着这事的时候,心里会生出些别样的感觉,那些感觉一定就是菜的感觉吧!是和缓的,是静静的,有时候,根本就说不上这感觉应该叫做什么。年轻的时候,我没想到人老了其实还有这样奇妙的地方,就是根本不要用形容词来表达感觉了,自己的感觉或者菜的感觉,或者它们合二为一的感觉。

那时,要说吃菜,我吃得一定很细致,要吃出真味来,需要体会的。粮食和菜,我细细地吃,特别是吃这些菜。年轻的时候,吃得很暴力,贪婪,有人生的浅,还有急,更有失却的分寸感,那必然就有些马虎,现在不啦,吃它们,也是和它们和平共处的爱的融合,吃和被吃,是我们彼此的拥抱,像猫和鼠的传说,也是彼此的默契。这时候,我想起了一些事情和人,那是当年的事情,那是我们吃得很粗暴的岁月里发生的,那时候喝酒,交际,耍聪明,也使点阴谋或者小坏,被人害,或者给人出点子……真的没意思,但不这样又怎么叫真实地活过一回呢?回头看看,比我强大的人、决定我予夺我的人、害我的人,仇恨我的人、爱过我的人和我爱过的人……很多都吃不上菜啦,不用吃啦,而我还在吃这些菜。吃菜的时候,我得想想那些恨和爱的事情,想到这些事我觉得我还是个不忘本的人,我最终还是觉得要把吃菜当成最重要的事情——因为那些事情,让我比较出了人生的轻重。那些成了过去的事,平凡而精彩,过去是用手拿不到的,而菜可以用筷子夹得到的。唉,就是这样。所以,得重视种菜,不种菜,又怎么有吃菜之乐?

这是我父亲当年种的菜园,现在,我种着。不用围什么篱笆,鸡不来侵害我的菜,要来吃一点也不算什么,况且,水源很好。阳光是老天给的,水要种菜人自己浇。我这个菜园,是好菜园,位置好,土壤好,种出来的菜就好。这是我生活中的最大的满足,甚至是我生命中最大的满足了——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更应该满足的事情来。

我希望将来在我之后,这菜园还有人种,当然,这肯定不成问题,一定会有人接着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