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位僧人道:那当然不可能。我听说在外邦有个非常有智慧的人,说过一句话,叫做“一个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河是变化的,最大的变化是河水在不舍昼夜地流动着,你所渡过的那条河,当时的水、当时的岸,你一辈子不可能重复。可是,有一个人,他一不小心跌进了一条缝隙,那缝隙被称之为“虫洞”,在这个虫洞中他越过了时间之河,他回到了他第一次渡河的地方和时间,在这里,河与河岸河水的重要性已经退居其次,时间才是起作用的。因为他回到了他首次渡过这条河的时间,他又一次渡过了它,在河对面他遇到一个袭击他的人,他把这个人打死了,但他并不知道这个被他打死的是他自己,那是第一次渡过河的他。这是河
流的悖论,还是时间的悖论,还是生命的悖论?他杀死了第一次渡过河的他,那他还会存在吗?如果他不存在,他又怎么可以第二次渡河?
大家反对他的故事,说,这个玄乎的故事,不关渡河。他说,不对,这关乎渡河,如果我们从逻辑上征服了这个“渡不过的眼下”,我们就有可能找到现实的时间和现实的河流的反面。
那又如何?
那就是从此岸到了彼岸。
如何找呢?
不知道。
第三位僧人说:那我谈谈我的故事吧。一个书生及第,又于打马游街的风光中得到了美貌佳人的绣球,那佳人父亲是朝中一品。于是才子佳人成婚,婚后几年生下一个孩子,此时,才子赶上赴任外缺,也是好地方,一家人无比美满、无限憧憬地奔赴新生活。那一晚月色迷人,他们在一艘大船上,夫妻二人观赏着这秋夜江河中的月色。凶险突然降临。原来这船老大是江洋大盗,他觊觎这丈夫的递补官位的文书和这美色的妻子,这密谋策划与毫无防备、这以少胜多的强人对寡不敌众的文弱书生,结局已有定数。那书生葬身河水,那女子死命不从。这样相持了数日,那女子终于妥协,说是只要放过这孩子,她就委身于强人。那强人喜出望外,一口答应。查验过孩子的装束,只有一身衣服,一方捆扎在肚脐上的红绢,写孩子的生辰八字,别无他物。女子将孩子放入一只木盆中,让盆随江流飘走。那盆飘走之时,女子高声喊:“江流儿啊.江流儿啊,这就是江流儿啊!”
原来那女子梦见了夫君浑身湿淋淋站在面前,对她说了一番话,这番话就是教导她现在所做的。
那盆在江中随波逐流,却平稳如有神助。一寺院后门临江,那盆即停于此。一老僧汲水,见盆,观察,见孩子,便将他带回寺中,抚养成人,并让他从小诵读经书,学习佛教。那孩子果然慧根非凡。
及至成人。一日,一个京城高官途经寺中,夜歇于此,与老僧探讨佛理,老僧知是高人,甚为相投。后来见到已经长成的孩子,倍觉亲切,追问根由再三,老僧推辞不得,遂将此子前因后果对他说了。展开那孩子捆脐带的红绢,那老者泪水横流,再看孩子生辰,更是悲不自禁。原来这绢乃是他家独有之物,这生辰正是他外孙的。他将那絹拿在手心,轻轻捻,仔细捻,终于找到夹层。原来他家的这绢是绣花与绘画用的,其夹层之趣,也只有他家人知道。他将夹层打开,见是数幅画,其中一幅,画的是强人将一书生投入江中,那一旁惊恐万状痛心疾首的女子,正是他的女儿。这女子是书画高手,所画人物皆与其本人极为相似。事情已经真相大白,京官立即调兵,谁知那几天前还高高在上当着大老爷的强人已经走脱。
讲述者对众人道,那“江流儿”就是我自己。
那三人问:可要寻找仇家?
答: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问:讲这个事情,除了是你的身世之外,可还有别的意思?
答:当然有。我要告诉你们,江河从来都是隐藏着凶险的地方,从来都是,可是,它又从来都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水是上善,故水可以隐匿大恶,最终消解大恶,度恶为善。大恶大善极致,互为因果,如同乐极生悲否极泰来。
那三人道:话虽如此,但要渡过眼下之河,得有真实的物件来呀,船要有,船工要有啊。
答:可我知道,必定能过去。破釜沉舟,知道这个典故吧。
三人道:眼下没有船也没有锅。
正说着,远处走来一个僧人,推着一独轮车,近了,才看清,车上是四只羊皮筏子。老僧对他们说,久闻你们取经过河的事情,这四只筏是特为你们准备的,不知可信得过我?
四人回答,可惜我们买不起这筏。
老僧道:这是特地送给你们的。
顺手又递过一只锦嚢,说,过了这河以后才能拆开来看。
说过,径直走到刀削一样的岸边,径直往江水中走去,如屨平地,渐渐沉入江中,不像是沉入的,倒像是自己慢慢走进去的,从从容容。
四个僧人对着那送筏人走过的印迹处磕头,都认为是神仙。
过了好久,他们终于下定决心过河去。起先江水把他们送进了一个巨大的山洞,正像当地人所说的那样,许多企图走到对岸的人,都被江水冲进山洞,再没有出来。那洞确实深黑无比。他们以为是进入了死亡之穴,羊皮筏顺着水流不断地碰撞着石块,水流在洞中的回响盖住了他们内心的恐惧,而黑暗与恐惧交织一起。最终他们在无法后退、无法停止前进的情形下,听任命运或者死亡的摆布。这样一种听天由命的心情反倒让他们变得平静,然后,他们听到了水流进入一些更小的洞穴的声音,像是一首大乐的副旋律,水滴从洞顶落下来,在流水中奏出符点。羊皮筏顺着锯齿状的石头前进,像食物在肠道中的行进。而水流始终向下,这就是所有人只能前进不能后退的原因。这样湍急的流水,不可能逆流而上。这样经过了大约十个时辰,眼前一亮,他们看到了彼岸,看到了平缓的河滩、河岸和开在岸边的花朵。
现在,他们拆开了那只锦囊。他就是当年的江洋大盗。他逃命之后却没有走远,他总是在暗中跟从着孩子,为他做所有需要做的事情。在他们被河拦阻欲过不能的日子里,他凭着自己几十年行走江河的经历经验,找到了渡过这条河的可能。他说他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如果不试,连可能性都没有。如果你们提前打开锦囊,可能又没有一试的勇气了。他说他完成了自己的心愿,自己先沉入了江底。
那个叫“江流儿”的僧人,是他们之中的长者。读完信,将它放入江水之中,对空拜了几拜,道是:“启于水,止于水,恶生于水,归善于水。善哉!”他又说,“就在我们没有渡过河的时候,我们探讨了多种可能性。最终,听从勇气,那种拼死一搏的勇气,我们渡过了这条河。所以,河流也是人生和心灵的缩影。虽然有神助的可能和逻辑的可能,但最终是依靠勇气得以实现的。”
麦田
1974年的麦田,穿过时间和梦,重新回到我的眼前。1974年的麦田,无论是冬天的还是春天的,它的鲜绿和纯粹,都会穿越我们眼前这片纷扰不堪花里胡哨的世界,迎面而来,它像梦一样,成片成片地绿着;它像风轻柔地吹拂;它像母亲,指引着朴素而结实的生活;它像可以紧握住我们童年受伤的父亲的手,温暖又踏实。
那时,他就成天坐在某片麦田的路口,拿一支梢上带着细枝的竹枝,守住村里的禽畜,作为一个40岁的壮男劳力,能做用来照顾妇女儿童的轻活,是因为他的左手从臂弯那里断掉了,而这又不是上自留地时断掉的,是头年秋天在给生产队的打稻机喂稻的时候,被机器给吃掉的。这个脸膛黝黑的汉子,是我邻村的表叔。在村里,所有的有点年龄经历的人,都会被称为表叔。
1974年冬天的日子,有明晴雨雪,我不是天气学家,我不记得每一天的气象,但我记得无论阴晴,无论雨雪,水库埂上的大高音喇叭都会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女声在报告战天斗地学大寨的先进事迹,一个把普通话说得非常好的女声总是那么引人入胜。远远看到兴修水利的人们,一担又一担地挑土,那时候,我们没见过机械,所有的战天斗地都依靠人民战争。把敌人消灭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和把大自然的建设与改造演进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其波澜壮阔、气势磅礴毫无二致。一个冬天,每天每天,都会有如蚊般的人,在工地上,一担又一担地挑,把水库大埂挑起来,挑成新的模样,然后,我们可以听到广播里继续高声唱:“誓把山河,誓把山河换新妆。”
那时只要有空我就上表叔这里来,帮他看麦地,听那高音喇叭里那个女声讲战大斗地学大寨的人,故事。有些是我们身边的人,我们村里的,生产队长,或者一个喜欢出风失挑200斤担子的家伙,一上广播,就不一样了,听着就像是英雄人物了。广播就是个好东西,那个普通话说得标准响亮的女声也好,一合作,就把我们村里爱出风头的家伙变成了英雄,一变成英雄,在我的心里,我也就把他们当成了不起的英雄。
表叔坐在那里听广播,跟着广播学唱戏,唱“学你爹心红胆壮志如钢”或者“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我就帮表叔去赶鸡,我拿竹竿跑的时候,表叔喊:“你慢点,别摔倒了。”这使我想起一个故事,或者叫一个“历史教训”,我7岁左右的时候,生产队一个大哥,让我帮他赶打谷场上的鸡,报酬是从他家的杏树上摘杏子给我。我跑得很快,不是冲着鸡而是冲着杏子跑得很快,我没有顾忌地飞跑,没经过正规训练果然不行,我摔倒在地,起身以后,已经与跑前不同,我的左胳膊变了形,再也还不了原。这件事发生后,给我家带来了后患,我父亲为此付出了多出那些杏子许多倍的医药费。现在为表叔跑,也有着和杏子一样的功利在其中,那时,表叔正答应帮我刻一枚“私章”。我将生平第一次拥有一枚刻有自己名字的“私章”,只要印泥一涂,再往纸上一盖,就是自己的名字,这是一件多美妙的事情。这个表叔是个很有能耐的人,以前手没残的时候,木工的活,瓦工的活,还有篾匠的活都能做,写春联刻章都行。手残掉了,还能做一些事情,比如刻章。
那时,表叔正和他村里一个女人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某种关系,那个村里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都声讨。女人声讨,肯定不单出于道德,因为那个女人是这个村里长得最漂亮的,从一开始就是最漂亮的,她的男人矮小猥琐,而她嫁给他的那天,他的妹妹也嫁给了她的弟弟,这是结果也是条件。男人声讨,肯定也有男人的原因。公正地说,表叔和她在一起,那才算得上标准意义的男才女貌。表叔和我的交情还行,因为我们不仅是这里的赶鸡者与帮忙人,我们在大队的宣传队里还是队友,我问他这件事情,也算得上队友对队友的讨论。但是,他摸着我的头,一副大人对小孩的腔调笑着说“你这个小东西,你不懂,这种事情是大人的事情,你要成了大人的时候才知道。”我一再追问,他就笑着说,我和她,那真的是,田埂地头,山里,草里,只要人们找不到的地方,都会有我们在。我想起这个女人的事情来,几年前的一天,在她家里,我们好几个人为了捉一只小燕子,关上了门和窗子,最终大家满头大汗。那时,她脱掉了外衣,她胸前高高突出着,她冲我们笑的时候,两只漆黑的眼睛太漂亮了。我想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对表叔都有了暗暗的嫉妒。
有一天下午我放学的时候,表叔把那枚“私章”交给了我,在印泥中一摁,在白纸上一盖,我的名字就有了。那个仪式般的事件让我激动不已。而也就是在这时候,有个与众不同的女人经过了这里。她穿了一双白鞋,蓝底带白花的棉祅,这两件都是我们村里的女人所没有的,不说白鞋了,我们村里的女人,棉袄要么是红的要么是紫的,要么是黑的,没人穿这样蓝底带白花的。我们村里的女人,我的姑,姨,婶,姐,都因为挑、扛,下地,风吹日晒,身体粗壮,脸膛泛红黑,而这个女人的腰肢,如此柔软,脸细嫩粉白。这是我见到的与众不同的女人。如果她是给“女人”下定义的话,那确实给我震撼。直到她走了很远,我还在看。表叔对我说:“她就是水库工地上的广播员。”
现在,我结束讲述。我想,这不是故事,这应该是记忆的片断,作为散文,而不是小说,它又是那段生活的真实记录。麦地,“私章”,两个女人。我还要说的是,麦地,当年的这片麦地,不会重复了,因为那片地被“置换”成了房屋。那枚牙刷柄做的图章,早已不复存在,几年前我做过一枚私章,堂皇地刻着“×××印”,用以行使了一段权力,但它的意义与那枚章远远不同。表叔和她,都成了爷爷奶奶,各自家里的爷爷奶奶。而那个女人,我再也没见过,她这一辈子,我只见过一次。
那些叫做“知青”的人
1.入党申请书
1973年11月的一天上午,一个姑娘绕着一个水塘走,没有风,水面平静。而她觉得这一段很长。这时,从她刚出来的学校大门里出来了校长,校长喊她留下来吃饭,她答应了一声,很坚决地说她不在这里吃饭。
我目睹了这个场景,那年我只有11岁。她是这个学校的“民办教师”,知道这一段历史的人,都知道这个名词的意思。
我看着她坚定地走着,从我面前走过去,把背影留给了我。我看到她的背影里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多年以后,我知道那其实叫“忧伤”。
而学校里,有一个老师要离开这里,今天大家聚在这里欢送他,她给大家做好了饭,就离开了。
这个人是个知青,是我们县城来的,他父亲是某个局的副局长。他下放在我们大队,没有参加生产劳动,因为革命工作的分工不同,他当了大队学校的老师,这当然是件好事情,当老师比参加生产劳动要干净得多也轻松得多。
他顺利地完成了三年的下放,今年被“推荐”去合肥工业大学读书。
那个女民办老师,是我们村里最漂亮的姑娘,他们在一个学校教书,在一口锅里吃饭,我们都以为他将来会成为她的男人,可现在,他要离开这个地方了。
我父亲那时是他所下放的生产队的队长,还是村里的支部委员,更是他的入党介绍人。他那时经常到我家里,虽然我家是农村那种典型的土房子,很破旧,但他常来,他坐在我们家的矮板凳上,跟我父亲促膝谈心。
他还把我父母接到他县城的家里去过5我父亲回到家来的时候,眉飞色舞,神采飞扬,说着他父母亲的和蔼可亲,说着他家里上乘的待客之道,说到自己所受的尊敬与礼遇。称赞他父亲作为一个局级干部很有水平,其实说真的,我父亲这样说都是因为自己受到了城里人的款待。
我记得他是个安静的人,皮肤白净,不太说话,但喜欢对人笑,对我也笑得很灿烂。我们在一起相处的时候,他总是要对我笑笑的,和我说话轻言轻语的,很客气。那时候,我们这样的小毛孩子,对城里来的小伙子,有一种天然的敬畏、神秘的想象。他们的生活与我们本来就天壤之别呢。那时农村还点着煤油灯。1980年我高考的时候,有一天晚上走在街上,我对这个夜晚有着明亮灯火称之为“县城的街道”的地方,充满了向往与崇拜,我觉得将来有一天,如果自己可以生活在这个地方,那将是过上了神仙的日子。以此反推便知,1973年前后,我对这个来自县城的知青是如何景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