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一枕荒凉如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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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周璇(1)

她唱出了一段玫瑰人生

我和李香兰共同喜欢一个人的歌声,她就是周璇。我知道,李香兰是因为崇拜周璇而走上了歌唱道路。

——张爱玲

常德路,位于市中心的静安区,是上海标准的上之角,文艺气息从20世纪初逐渐绽放。20世纪三四十年代时,在这条幽静的马路上,一对文艺双姝同年诞生,先后璀璨:一个是周璇,她是明月歌舞社的小演员,另一个是居住在常德路常德公寓里的张爱玲,就在明月歌舞社的隔壁。

周璇的名字和爱玲一样,代表着老上海的海派情调。虹口区的文化街多伦路上,至今能找到周璇的大海报,她对着镜头浅浅而笑。走几步转个弯是山阴路,鲁迅曾住在那排红砖红瓦砖木结构的三层新式里弄楼房里。

民国那些年,女人比男人更有吸引力,女明星更是如此,尤其身世飘零的单身女明星。不是这个世界见不得好,而是尤其喜欢的却偏偏感情上惨败,古今中外皆是如此,即便奥斯卡影后也难逃离婚的下场。

周璇,本名苏璞,出生常州,后来被抽大烟的娘舅卖到金坛县,改名王小红。王家夫妇婚变,她被送到上海周家,改名周小红。七八岁时家里境况十分窘迫,养母去外国人家里做保姆,这段记忆周璇回忆说:“养母被迫去帮佣度日,那个被鸦片熏黑了肚肠的养父竟丧心病狂要把我卖去妓院当妓女,幸亏养母及时搭救,才免去我一场更大的灾难……那时,日子越来越苦,往往饿着肚子呆呆地坐着,口水直往肚里咽……”

养父周文鼎吸毒被捕后,工部局炒了盘鱿鱼给他。失业后,养父更是变本加厉,每到月底便去找住在虹口区的大老婆要钱,一年后长子周履平突然自杀,次子周履安不想念书,想当明星。

二哥周履安非但踏入电影圈,还是默片时代的大明星,周履安负担了一大家人的生活,根据当时报纸介绍:“胡蝶只不过是一个配角的时候,周履安和四大明星之一的张织云已是银幕上的一对情侣,他的潇洒风流、聪明和努力,使每个导演都非常愿意导他的戏。”

和电视剧《周璇》不同,周璇的这个哥哥不是天生的傻子,他对妹妹之后进入影坛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当年周璇写给《万象》杂志的文章记载:

我有个哥哥叫周履安,他是我养父母所生,曾演过话剧,在明星公司拍过戏,和袁牧之是朋友。袁牧之在明星公司导演《马路天使》时,他提议向艺华借我客串演出,这是因为剧中人适合我的个性,他估计我能胜任这个角色。当时明星和艺华说好条件,由明星借白杨给艺华拍一部戏。艺华答应我在明星客串一部戏作为交换。

有个这么了解妹妹的哥哥,周璇的童年虽说充满颠沛、不幸,至少还有个喜欢、爱护她的人。周履安之后淡出了电影圈,他拍戏时从马上摔下来,脑神经受到压迫,记忆出了问题,周璇结婚前周履安抖搂了这个秘密。

周璇在一篇名为《我为什么出走》的文章中写下:

6岁以前我是谁家的女孩子,我不知道,这已经成为永远不能知道的渺茫的事了!

12岁进入黎锦晖创办的明月歌舞团成为艺人,由她主唱的《民族之光》中有句歌词“与敌人周旋在沙场上”,黎锦晖提议她改名为“周璇”。

1912年出生的严华与周璇年龄相差8岁,相隔一年在歌舞社里初相见,缘分将他们拉近。周璇刚进入歌舞社时,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丫头,严华已然是歌舞社里的大哥哥,他生长在北京,说一口好听的国语,穿一身西服,高大、白净,眼眸温柔。

严华的出现,满足了小女孩对白马王子的诠释,他处处照顾她,为她打抱不平,父爱缺失的周璇,把他当作自己的保护神。严华在《难以淡忘的回忆》中写道:

周璇刚进明月社时,既不会讲普通话,更遑论音乐的哆咪和弹钢琴了。但她的求艺欲和进取心很强,开始跟黎锦光学基础音乐,跟章锦文学弹钢琴,还跟我学普通话。

周璇则写道:

几年来枯燥乏味的日子渐渐在我眼前泯灭,感到心灵上有了点滋润,生活上有了着落,也因为这层关系,我对严华的好感逐渐增加起来。

少女时期,女孩喜欢第一个对自己好的人,她跟着严华兄妹一块逛街,看中一条非常漂亮的领带买了送给严华。严华是才子,会作曲、唱歌,与周璇对唱一首《桃花江》,使他在当时小有名气。

两人多年的感情,只换来三年的婚姻生活,周璇除了一段破碎的婚姻,连带丢失了自己的孩子。1937年一部《马路天使》,将她推向了事业的最高峰,此后她出演的电影都有她演唱的歌,观众纷纷冲进电影院,就是为了听她的歌,她在电影中演唱过的歌很快就会风靡大街小巷。

人们总是说,女孩事业心不要太强。言外之意是事业心让女人最终失去幸福的家庭,但到底有多少女人从开始就奔着事业而去的?让她依靠严华,也不过三年,即便她不当女明星,她养父母的家还要靠她赡养,严华能负担起她背后的一家子人吗?她成名后依然和养母住在一起,她很孝顺自己的母亲,登报寻找亲生父母亲,花了很多钱找线索,每次那些跑来说她就是自己女儿的人,一说到验血认亲后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女明星的光环下,她不过是个普通得想要幸福的小女子,银幕前她惹人心动、爱慕,比不得她心爱之人的万分之一。风光背后的种种不幸,她不能对人言,失去和严华的孩子后她还必须赶通告、灌唱片、拍电影,婚姻在小报夹击下也走到了尽头。

1938年,是周璇拍完《马路天使》后的一年,彼时她早已声名鹊起,是炙手可热的女明星,才18岁的她,前程锦绣,嫁给了严华。照片上,有着桃花太子之名的严华笑容淡定,小璇子幸福满溢,她嫁给了自己最爱的人。

两人早在1936年秋已订婚,身为明月社副社长的严华当时要去南洋巡演,临走前周璇请严华来家里吃饭,将记录自己少女心事的日记本给了他。

从我为她打抱不平,她就爱上了我,我心里十分激动,我连忙写信给她,发去了爱的回音。严华在1986年回忆文中如是说。

爱情之初,都以最美最好的姿态夺人眼目,以至于当相爱过的两个人分道扬镳后,感叹人生若只如初见的纯粹美好。

1938年秋,周璇在1938年加盟了国华影业公司,老板叫柳中浩,她刚加入歌舞社时柳中浩便要认周璇做干女儿,他自己比周璇大不了几岁,相隔四年,今非昔比的璇子俨然成了他眼中的摇钱树。周璇念他是旧时相识,便和国华签下了长期合同。严华则很不喜欢柳中浩这个人,一眼就看穿他为人阴险,怀有身孕的周璇原打算和丈夫去爵士社演出,柳以合同为由阻止周前往,这件事也导致了周璇的流产,随后柳得知可以从周璇的演出分红,立刻命令她登台演出,经历丧子之痛的周璇最后昏倒在了台上。

这段伤痛的经历,也为他们后来的离婚埋下了伏笔。

1941年周璇在《万象》杂志上写下《我的所以出走》:

从此,我决定了我以后的命运:我开始以歌唱为职业,并认识了严华,在当时我把它称作生活的起点。在明月社里,我和许多人由陌生而熟悉起来,严华便是其中一个。我每天陶醉在音符飘浮之中,过着嘻嘻哈哈的自由生活。

这段感情,带给她人之初的温柔与心动,也让她尝尽男女之情的风云突变。三年后,也才21岁的周璇,已经历了离婚、丧子之痛,同时代的张爱玲才刚刚因为太平洋战争爆发预备回上海。

老上海风情的好莱坞

埋在旧胶片后的温馨和动容,时光倒流70年。

是好,《马路天使》拿在今天看,仍然被主角们的纯真和生动深深打动。

小时候,我一直认为在那个年代,连阳光和空气都是黑白电影中的阴郁不明,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是刻画明显的样板、僵硬。现在的灿烂明媚是大洗礼之后呈现出的全新概念,还好我是后来者,不必经受,很是沾沾自喜着。

1935年,周璇进入电影圈的这年,亦是阮玲玉自杀的同一年。袁牧之和赵丹及当时另外三个好兄弟,经常聚在明星电影公司附近的小酒馆里喝酒聊天,《马路天使》的剧本就是在五人闲聊中诞生的,他们在剧本中加入很多生活化的小细节,他们喝酒的小酒馆是当时很多下层民众聚集的地方,报贩、黄包车夫、三流妓女等。按现在的角度看,这部片子是新写实电影的先锋。

编剧兼导演的袁牧之认定小红一角非周璇莫属。电影由明星公司出品,周璇当时属于艺华公司,袁牧之像个赌徒,说服老板以白杨交换周璇,并约定各为对方拍一部电影。《四季歌》和《天涯歌女》是田汉和贺绿汀根据两首苏州民谣改编的,两个天才把一首娓娓动听的《四季歌》改编成了充满家国爱恨的歌曲,袁牧之甚至在电影中将这首歌拍成了MV。周璇让《天涯歌女》这首歌流传至今,她成了第一代影、歌两栖明星。

相隔七十多年后,在黑白电影里翻出了当年那部《马路天使》。

很多没完整看过这部黑白电影的影迷,一定十分深刻地记得周璇(饰演小红)和赵丹(吹鼓手小陈)在阁楼的窗口上,一个长相很现代的帅哥,穿着海军条纹的上衣拉着二胡,一个青涩腼腆的小姑娘唱着那首红过四分之三世纪的《天涯歌女》,此后无数次被翻唱。她是典型的上海弄堂里的小姑娘,和月份牌上的美女不同,和民国的名媛、名太、社交女皇都不一样。这歌,这小姑娘,就是老上海最真实的写照,没有富丽堂皇的烽火情缘,没有舞池的谍战惊险,他们就是生活在老上海底层民众的日常生活。

动人心魄美在不经意间,赵丹看着她的眼神柔情脉脉,他真是将自己融入了角色中。周璇有着和小红同样的身世,这个角色简直就像是为她量身打造的,她像小孩骑竹马一样,完全信任袁牧之的话,前后两个版本的《天涯歌女》,前者的打情骂俏,后者的哀怨,都被她诠释得淋漓尽致,借酒浇愁的小陈已然超越了演员本身,赵丹的眼神分明就是小陈,他就是小红的归宿。

爱看民国戏的都被骗了,想起老上海风情,浮现的是张爱玲笔下的小资,张是没落贵族式的知识女性,精英类中的一部分,她的故事浓缩了晚清遗老遗少和中西风格的海派风格,是临水照人花的自恃和孤傲。

周璇是邻家小姑娘,你推开窗时,她正逗着笼子中的鸟,偶尔会哼支清甜的小曲儿。生活充满艰辛与不易,却是实实在在的悲和喜,没有贵族式的,没有喝过洋墨水,生活在繁华年代,不见得去百乐门跳舞勾凯子。

《马路天使》看完后,我有种难以想象的八卦念头,在今天仍然如此打动人的影片,在当时要引起多大的轰动?赵丹那么年轻,才22岁,登场时穿身军装,这要在今天得引起多少军装控们的眼球啊!他军帽偏不戴齐整,很有些文艺青年的腔调,一群狐朋狗友围绕。脱下光鲜的军装,里面是衬衫的一个领头,这大概就是上海最早流行的“假领头”的鼻祖了吧。

小陈另外的四个把兄弟,有同室的报贩老王(魏鹤龄)、剃头匠(钱千里)、失业者,一窝杂牌军在太平里过着他们的小日子,连女房东见到小陈时拿手去贴在他嘴上,这动作好突兀,连好兄弟都看出来女房东对他有意思。

可当他望着楼上的璇子小妹妹时,目光那么温柔,保守年代里一个简单的拥抱,七十多年后依然令人期待和回味。

这才是银幕情侣啊,他们站在一起时,就像弄堂里的大哥哥和嗲妹妹,闹情绪、吵相骂、赌气摔门,俨然一对又爱又恨又淘气的小情侣。当吹鼓手发现小红和一个有钱的流氓在一起,两人大吵,最后误会接触拥抱在一起,我察觉到,赵丹抱着周璇时,嘴和鼻贴在她的头发上,我可不认为这是镜头错位造成的视觉差,赵丹在亲昵地闻着她的发丝,周璇的额发有点乱,她在他的拥抱中哭诉着要被家里卖掉,两人表情默默温柔,哪里有大难临头的愁眉苦脸,分明是撒娇嘛!赵丹饰演的吹鼓手真是发自内心地喜欢这个小妹妹,他们脸贴着脸时是那么默契。同样被称为赵丹代表作的《十字街头》,可真没觉得赵丹和白杨有过这样的火花。

小陈和小红要结婚,剃头匠说送梳子,小红说不要,小陈问剃头匠要他耳朵上的耳环当作戒指。好时髦的衔接,原来当时就已经有左耳戴一只耳环的时尚风,钱千里饰演的剃头匠在剧中原本是场记,结束这部电影后他转身成为演员。

饰演小红的姐姐小云的是赵慧深,让一个女大学生扮演一个街上的妓女,整部电影甚至没有台词。小云也喜欢着小陈,老王喜欢着她,给她递烟、点火,她是老王心目中的天使。赵慧深一生只演过这一部电影。

电影《马路天使》之后,赵丹和周璇两位主角却没有再合作,亦没有交集。

小时候看黑白电影,充斥着抗战、谍战的绝对正面形象和绝对反面形象,貌似那个年代所有的民众都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说话、做事、思想都是土里土气的话剧腔,还没脱离默片时代的夸张痕迹。

一部《马路天使》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每个人都是一部传奇,当时怎知这个在小酒馆里闲聊出来的剧本,居然成为日后流传下来的中国电影的扛鼎之作。

现在的上海依然有不少类似的房子,住着很多普通民众,白天上班晚上麻将遛狗,早没了闲情雅致在窗口拉琴逗鸟。几年前,在家附近的一排石库门房子前,楼上很大的椭圆形窗框,大热天里,两个大老爷们儿光着膀子在窗台前下象棋,老式的电扇,窗下来来往往的行人偶尔抬头看一眼。后来房子拆了,下棋的人就更少了。

一些时尚酒吧布置成后现代的老上海风格,有一回我经过,乍看以为是到了某监狱,大约是理解不了艺术的本意,或者是创意太过概念化,人们独钟情于那个氛围里,不求甚解,跟不上时代的节拍,不问也罢。

现实生活中的周璇,却终其一生都没有遇到她的“小陈”,她的归宿。

在她后来几段的爱情中,是否也曾如初恋般美好,外人不得而知,一心寻求真心以待,总是擦肩而过。她得天独厚地拥有美貌、演技、歌喉,任选其一已是难能可贵,她独占其三,发挥极致。上天有双温柔残酷的手,给你最好的,也把最坏的留给你。

MJ去世时,很多人不禁问:给你MJ的一切,你能承受住他所承受的一切吗?这样的一生,你愿意交换吗?

很多羡慕姚明有钱,姚明回道:“你羡慕我有钱,我羡慕你有闲。”

风光体面的背后,是看不见的苦涩与悲伤,尤其女明星,感情失败不能对人言,唯有保持缄默吞下一切。

我们还有长长的未来

拿人家的过错来惩罚自己是世界上最傻的傻瓜。

——周璇

周璇说:“我自幼爱听人家唱歌,耳音也好,常常跟着哼,一遍两遍,三遍四遍就能上口了,在学校里,我唱歌的成绩总是第一名。”

作家白先勇曾回忆道:“我的童年在上海度过,那时上海滩到处都在播放周璇的歌,家家花好月圆,户户凤凰于飞。”《花好月圆》《凤凰于飞》这两首均来自周璇主演电影中的插曲,每部戏她不仅要演,还要唱。

“花样的年华,月样的精神,冰雪样的聪明,美丽的生活……”王家卫的小资风格电影《花样年华》的灵感也来自她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