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儿泪,坎坷的童年
几年前和朋友聊电影《画魂》,当时深为感叹出生青楼的潘玉良,不仅得遇良人,还与画画结缘,从此走上一条脱胎换骨之路。
那个年代,要么是不太念书的,要么是将才艺做装饰的,学有所成甚而作出番成绩的,潘玉良的特立独行,其阻力和争议可想而知。电影《画魂》中巩俐饰演的潘玉良在公共浴场临摹女子的戏,结果被人发觉而遭了顿打,她忍着挨揍拼命保护画作不遭人毁损。
在法国,潘玉良被称为“三不女人”,不恋爱、不加入外国国籍,为保持创作的独立性,她甚至不与画廊签约。这意味着她没有固定收入,没有单独的画室,生活拮据,需救济金度日。她的倔强不屈,是流在骨子里的血液,到老至死,尚不能撼动。
没有一个男人或者女人不经受过苦难的洗礼,能变得更强壮或者更美丽。她出生在扬州一个底层贫困的家庭,1岁丧父,两岁时姐姐去世,母亲难以承受这样的打击,终日以泪洗面,在潘玉良8岁时,唯一的亲人母亲也郁郁而终,被舅舅收养6年后,14岁豆蔻之年,被卖去芜湖县城的怡春院,当了雏妓。
人世凉薄,不过如此。
《画魂》里借红姑娘的口,对还是清倌人的玉良说:“看准一个,死缠着他,直到他赎你出去。”青楼女子有两样看得最准:一是首饰,二是男人。
潘赞化这样的男人可遇而不可求,放眼整个民国时代,甚至是现在,他都是稀有的。潘赞化是张知行将军的表兄,与陈独秀是好友,后来陈还是他和玉良的证婚人。潘赞化在日本期间加入孙中山在东京组织的“兴中会”,曾就读早稻田大学兽医专业。
安徽都督柏文蔚派潘赞化担任芜湖海关监督时期,当地政府和工商各界为减免相关费用,为新任海关监督的潘赞化接风洗尘。玉良是酒宴中助兴的清倌人,电影中这一番会面,巩俐出人意料地唱了段男腔,使得原本持反感之态的尔冬升眼前一亮。我是不大相信玉良会唱什么严蕊词《卜算子》,太过诗情画意的女子,多半会安心守着潘赞化这样的男人,独自漂泊异乡追求理想的可能性较小。连陆小曼这么大胆追求爱情、自由,又极有家境的女子也没有这份勇气。
男人的成功,背后有位默默支持的伟大女人;女人的成功,背后至少有一段惨败经历。旧史资料以及潘家的后人亲友回忆,无不显示潘赞化的温文儒雅,他见玉良有绘画天赋,出钱让她去法国留学,光凭这份赏识和支持,有几人能做到。
名女人闹离婚了,纠纷、指责最后都指向女人不够“宅家”相夫教子,再有天分,婚后还得抛弃。玉良却得到了丈夫的大力支持,他们之间的故事或许并不缠绵悱恻,更非惊天动地,对当时人们的观念却有着强大的冲击力。《画魂》有个玉良和赞化坐车从宜春院门口经过的情节,想是特意为玉良出口气,人们辱骂她、诋毁她,她偏偏比她们都早早地脱离苦海。电影中并未直接称呼她“妓女”,后嗣亲友也澄清了这一说法,但在电视剧中的玉良在法国竟直直地对人自称“妓女”,什么人会这样称呼自己?不敢想象。电视版的导演是关锦鹏,电影版的特邀监制是张艺谋,这点来说,电影在资料核实上是很下了番工夫的。
潘赞化对她的肯定,对那时的玉良来说,比什么都珍贵。因为他的宽容,坚定了她的勇敢。
电影、电视中饰演潘玉良的分别是巩俐、李嘉欣,太漂亮了。稍微翻下资料就知道,真实的玉良并非如花美眷,表情甚至透着股不善言笑的刚毅,也许正是她的这种性格,才有了后来孤身在法的四十多年岁月,这份凄清和长情难以想象。
真实的潘赞化,儒雅、相貌堂堂、身材高大,蓄胡须,穿着的服装样式与众不同,比《画魂》中尔冬升的扮相还胜出一筹。同人不同命,和另9位民国女子相较之下,她不仅“输在起跑线上”,还有足够让人诟病的地方,能遇见潘赞化铸就后来的潘玉良,她是她们中最大的赢家。也偏偏是这位使她重生的男人,让人无限唏嘘他们之间的感情。
玉良嫁给潘赞化之前,他已有原配夫人,她是妾侍,嫁人后她随夫姓,此前一直姓张。电影、电视中都表现出夫妻俩深厚的感情,但潘家的后人指出,当年潘赞化出于恻隐之心,把玉良从妓院赎出,并没有想过要娶她当小老婆,“是她自己说如果出来了就嫁给他,并把姓由张改成了潘。那个时候潘玉良只有15岁左右。”所以,潘赞化对潘玉良一开始并没有爱情,是在后来共同生活中慢慢有的感情,“不过感情没有电视剧中表现的那么深”。潘赞化教潘玉良学文化,并请来法国老师教她学画,“电视剧里说是刘海粟用公款送潘玉良出国,那个时候一所私立学校哪来的公款,实际上是她的法国老师介绍她去的,潘赞化掏的钱。”
如果说潘赞化不爱她,让人很难辩驳,但即便这个不爱她的男人,仍然竭力帮助她,这样的不爱更甚大爱。
对潘赞化原配夫人的描写,也表现出了更多正面和宽容。娶小妾在彼时,也正渐渐不被接受,虽然很多旧时文人并未与原配离婚,在外也有风流绯闻之事,真娶过小妾进门还是很少的,更何况玉良的出身,名门大家族都表现出如临大敌,玉良即便遭到正室的刁难,也是人之常情,如果正室表现出宽容和不在意,说明正室并不爱丈夫,也不打算死缠,这种可能性很小。
唯一的可能,玉良与正室相处安好。早先,正室夫人并未随丈夫住在上海,而是和婆婆住在桐城乡下。玉良提议把丈夫的儿子接到上海念书,正室听闻后才与儿子一同前往。玉良不算有什么心计,这结果不能猜测。玉良生病时,正室夫人还不远千里到北京去看望她。
后来潘玉良赴法生活,还让其子、其孙帮忙办理回国的手续,可想而知,一生没有子嗣的玉良,潘家终是她的归宿,家里的人也都念着她,那时丈夫潘赞化已经去世了,最终因十年浩劫,她未能归来。
“红姑娘”的那番话很是及时,玉良看人很准,她的天赋、才艺理应有此造化。酒宴之后,她奔赴潘府,跪求潘赞化收留她脱离火坑。
一个正直而有怜悯心的男人最能触动女人心,他重情重义到不看低一个青楼女子。童年的悲苦,怡春院的皮肉生涯,在玉良心里这个男人占据着极重极重的分量。1977年,她在法国去世时,身边携带着潘赞化送给她的项链与怀表,项链的鸡心盒中有一男一女两张照片,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她,怀表是蔡锷将军送给潘赞化的,他当作信物送给了前往法国留学的妻子玉良。这两样东西一直陪了潘玉良四十多年,从未丢弃。
女人最终能否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归宿,和她的出身、才华甚至容貌都无关。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童年的不幸,转嫁到艺术家所擅长的创作上,必将是惊人的爆发力。
不幸是不可或缺的成功要素,只有在这番大洗礼后才会清楚自己的内心究竟想要的是什么。幼年便已目睹人世凄苦的潘玉良,心里潜藏着诉求。无论电影中安排的“千岁红”姑娘是否确有其人,她最后的命运是被弃尸怡春院大门口,玉良称呼她姐姐,服侍她多年,感情很深,看到千岁红的下场,玉良也看到她的命运。
潘赞化赎下她,坐着黄包车经过怡春院,昔日的姐妹都跟着她,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喊声凄凉,男人们唾弃她,少个被侮辱被毁灭的女子,他们感觉伤了自尊心。
玉良记住她们的方式,只有通过她的画笔,那是她世界里最初的构筑框架,色彩浓烈、神韵哀伤,浓墨重彩是最强烈的情深和苍凉。
潘赞化是一个开明的知识分子、一个革命者、同盟会会员,曾追随蔡锷将军的护国军讨袁。财政大权握在北洋军阀手中时,他不愿将关税解缴北京,他与陈独秀商议后,将税款悉数汇寄给上海同盟会,他的此举受到孙中山的当面称赞。潘赞化行事离经叛道,青年时身高体魁,长髯拂胸,举止潇洒,与僧尼、居士交往甚密,主张儒、释、道三元合一,加之行为怪异,遂被乡人称为“桐城怪杰”。
玉良脱身火坑,以她的身份无论去哪儿,最后还是会重新回到妓院,父母去世后,她无处安身。潘赞化娶她,有道义上的责任,也有赏识。潘玉良并非软弱小女子,她个性强,颇有男子气概,说话、做事直来直去,善于唱京戏,但只唱老生。后来在上海美专任教时曾有人出言不逊,被她赏以耳光。
这股子刚毅劲是她的血脉。
潘赞化与她结婚前,亲戚、朋友以及同事认为潘“伤风败俗”,均表示不会出席其婚礼。无计可施之下,潘想到了好友陈独秀,便向其发出邀请。接到潘赞化的邀请后,一生珍视友情、愤恨旧观念的陈独秀慨然赴约,并作为唯一的来宾和证婚人出席了这场婚礼。
陈独秀也非常赏识潘玉良在艺术上的潜能,力荐好友送玉良去上海美专学习,还对他俩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应该死去了……如果尽心栽培她,说不定将来会在艺术方面有些出息呢!”
丈夫教她读书写字,居住上海时期,潘家与洪家是邻居,主人洪野当时是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色彩学教授。灰砖砌的围墙,半旧的房屋,院子里一棵香樟,细碎的花瓣铺撒一地,余香芬芳。他们住进了上海重庆路渔洋里一幢石库门房子,渔洋里是上海的一条普通的街道,路窄房低,居住的多为中下层知识分子,《新青年》杂志就诞生在这里。潘赞化平日常在外奔波,就为潘玉良聘请了个教师,每天上午为玉良上三小时课,下午玉良就做练习。
画家思想大多前卫、创新,更有不少惊世骇俗者。
《画魂》中,楼上窗口边的洪野将一篮子水果用木叉子递给对面楼上的玉良,下着雨,水果淋了雨水,随意一摆弄,就是一幅静物写生。
她和正室夫人或许并不如影视作品中刻画得这般祥和,龃龉、口角在所难免,正室是旧式传统的裹脚妇人,她容不下玉良是人之常情。潘赞化是破除封建传统的革命党人,他反对纳妾这样的陋习,出于责任他不得不救玉良,他没有与原配离婚,也是道德和责任,心里是不好受。受五四运动的影响,潘赞化的选择为他带来了诸多谴责和冷眼。
在我看过的两个版本潘玉良的故事中,潘赞化无疑都是情深义重的男子,他对玉良的付出,无论是财力抑或精神上的,无不让人钦佩。可却还为他带来了另一种质疑,他的形象最后让人觉得懦弱了?玉良在艺术上的追求,成为他们争执不断的原因,但这未必是真的。
认识潘赞化的人,在回忆文中指出:他性格温文儒雅,连大声说话都没有过,何况与妻子不断争吵这样的事。从挑选饰演潘玉良的女演员看,每个都漂亮得过分,这是显而易见的暗示,男人看女人是否入眼,以貌取人是关键。真相着实扇人一记大耳光,玉良并不好看,甚至有些丑,人们的观念是长得丑的女人凭什么有这样的造化,难以服众。
她不仅没有民国名媛们的身世背景,甚至外表更不及她们中的任何一个,潘赞化也是诗人,徐志摩之流的诗人是绝然看不上玉良的,再多天大的天才也是“土包子”行列。
她并非后世夸赞的艺术天才,走上艺术道路离不开“贵人”的鼎力相助。1919年入上海美专学画,并不是全凭成绩出众,是潘赞化请托陈独秀在刘海粟处介绍、斡旋的结果,陆小曼也曾拜刘海粟为师。
刘海粟在1912年11月与乌始光、张聿光在上海创办现代中国第一所美术学校“上海图画美术院”(后改名为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简称上海美专),刘海粟任校长。男女同校,采用人体模特儿和旅行写生,被责骂为“艺术叛徒”,得到蔡元培等学者的支持。
刘大师在学术之外,也是位大红人。他说和翻译家傅雷是好朋友,在法国时阻止因失恋想自杀的傅雷,他在三本杂志上发表的回忆文章(由别人代为记录),三次情节各不相同,我差点看成是三次自杀。刘大师多次说,徐志摩和陆小曼结婚,他从中帮了很大忙,据知情人回忆和徐志摩研究专家考究表明,这事根本和刘无关。他吹嘘周恩来是他老友,周恩来主持的重庆《新华日报》1945年8月23日版,刊有《文化汉奸名录》,第一名文化汉奸是周作人,第二名文化汉奸是管翼贤,第六名文化汉奸就是刘大师,在“刘海粟”三字旁边打了三个黑点(重点号),下面还有一段文字说明:这位有名的画家在太平洋事变后由南洋到上海,受敌伪利欲诱引,下了水,公然对伪新闻记者发表谈话,称颂“大日本”的“王道”了。
文化名人,在时代变迁之即能屈能伸,只要不太过于较真儿事实真相,也还能耐着性子关心其“发家史”。
潘玉良进入美专后同学们并不知道她的出身,有次外出写生时她唱了段京戏,出众的老生演唱水平使在场者大为惊异,这让一些爱管闲事的人打听到了她的来历。学校里,她和男同学有交往,有人悄悄向潘赞化打小报告:潘玉良常和男同学出去写生。潘赞化听了后,反而明确表示他支持妻子:男女社交公开嘛!
她与徐悲鸿成为同学,早在上海美专便已有之。刘海粟办“上海图画美术院”,徐悲鸿曾投门下。后徐悲鸿留法学成归来,受聘于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在《申报》上痛斥当年的上海图画美术学院“纯粹野鸡学校也”,而刘海粟系“流氓西渡,唯学吹牛”。更直指刘的艺术造诣不及自己,差得远了:“汝乃不及(除非撒谎),绘画之事容有可为,先洗俗骨除娇气,亲有道用苦功,待汝十年,我不诬过。”
鲁迅在文章中对刘大师也很不屑:“‘刘大师’的那一个展览会,我没有去看,但从报上,知道是他包办的,包办如何能好呢?听说内容全是‘国画’,现在的‘国画’,一定是贫乏的,但因为欧洲人没有看惯,莫名其妙,所以,这次也许要‘载誉归来’。”
不论刘大师是否为郭沫若式人物,郭大师对其的评价是“艺术叛徒胆量大,别开蹊径作奇画”,这或许就是大师惜大师吧。电影中借演员之口说:你们的刘校长是艺术界的淫贼。
潘玉良最终还是顺利进入上海美专学画了,后因人体模特事件,画室被砸。1921年,潘玉良成为里昂中法大学第一批学生。
上天给予每个人的天赋,要自己去发现
潘玉良自己说:“不止一次地从梦中笑醒。”
1921年留法勤工俭学兴起,她考取留法深造,从此远渡重洋,同行的还有苏雪林、林宝权、罗振英、杨润余等13名女生,在“法华教育会”安排下,离开上海港口驶向遥远的欧洲。
一般都说玉良考取的是官费留学,潘家后人指出,刘海粟的美专是私立学校,根本没有钱提供留学,是潘玉良的法国老师介绍过去,丈夫潘赞化支付了留学费用。
西洋画在当时国内的生存环境很受限制,要找到合适的模特更是难上加难,电影里有场巩俐对着镜子自画裸体的戏,在浴场偷画被人发现一顿暴打。她的画作不乏表现女性曼妙、丰腴身姿的,且色彩浓烈,她通过画笔释放长久以来的压抑心理,旧式女性柔弱的身影不足以表达画家内心的狂热,退去惺惺作态的“皇帝新装”,这是她最强烈的诉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