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跟着时光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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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知了

这是一种聪明的虫子,或者是一个靠大话遮丑的家伙。它拥有人们给它的尊称:知——了。是“知道了”还是因为“知悉许多事”而有了“一了百了”的意思。或者是人们在表达自己的愿望:“你叫吧,我知道暑天来了。”不过,好多年我都蒙在鼓里,以为“知了”是一种鸟。乍一听,不就是“知鸟”吗?后来明白了不是这回事,有翅的东西多得很,如蜻蜓、蝙蝠、蚊蝇、蝴蝶,但与鸟无缘。它是一种虫子,最终潜伏在地下,高高的枝头没有它栖息的巢,唯有鸟,才有这样的资格,除了沙漠里的鸵鸟,找不到一株树外,再想象不出还有什么鸟能例外。

现在,知了就在我的头顶上,我相信每一棵树上都有这样的虫子,只是它们并不齐声唱和罢了,犹似跟谁比赛,谁的嗓门高,声腔长而有力。有时我憋足一口气等着这叫声结束,而那已经放幵的歌喉怎么也收束不住似的,节令刚刚立秋,暑热还未消退,浓萌里的村庄谁在提示生活的快感。知了抓紧了时间,强烈地表达着占住枝头的狂喜。这是只向死而生的虫子,从破土的幼蛹到成虫仅仅几个月的时间,谁能怨它潜身地层太久之后有如此旁若无人的专注?唱,是因为它太懂了黑暗的深埋;唱,是因为它沉默得太久太深,14年,一颗草籽也难承受的压抑,但知了做到了。像一粒保存完好的待出土的文物蕴藏在长久的黑暗中,黑暗是歌唱的温床,黑暗便养育了百折不挠的精神和理想,起码对知了来说是这样,它在黑暗里折算光阴,以漫漫的黑暗来兑换短促的光明,它攀住高枝,是凭着视觉还是嗅觉?也许是对温度的敏感,也许是对植物气息的依赖,就这样振翅而上,遵守天性的选择,在烈日下长嘶当歌,直至某一天,它没有了一丝气力,从树枝上摔下来,像树叶一样轻飘,把身体交给大地,乡村的人走在路上,就不用吹灰之力捡到r这么一只知了,这只知了已回归了沉默,似不比当年的样子,是安宁的,沉静的,无欲无求的,似是经历过光阴中的喧哗,然后无牵无挂地告别——对于这只虫子,似明白了轮回里程中的—切,即使是一个部分,但也足以说明这是它应有的一切,世界是那么大,天地又如此地广阔,世事又如此地游移不定,一个人又能奈之若何?一只小小的虫子,除了干硬的躯体,该带走的带走,该消失的消失,表达过就已足够,即使朝向这个世界发出过声音,那单调的嘶鸣声迟早会消失,但毕竟穿越过某个特定的时空,走过一条看不见的路线,是一只虫子所应留下的踪迹一一—在生活的暗处,原来一切都是那样小,而在主宰某段时空的间隙,一切都是那么令人敬佩有力,一个人,一只虫子,一颗小小的草粒,都无法像大地一样恒久,并有着博大的覆盖力量,对一千种突变都能平心静气,而大地上出现的事物,都是在大地上获得依靠和荣誉,知了就是这样依赖大地而俯视大地的,又是在大地上接受深埋的,出则生,入则死,土地赐予知了最完美的语言。在低处,在暗处,你就缄默吧;在高处,在亮处,你就尽情地张扬吧。也许,它真的知道了人类所不可知的奥秘,它以它最后的身体,了却了一生追求光明和自由的心愿。这就是一个永恒的过程:从黑暗回到黑暗,从无声回到无声。秋风是一种信号,它喜欢将往事推远。黑暗,赋予一只知了从地层跃向树梢的信念和底气,当它见识了作为一只虫子的限度,乐观或者恸哭?除却成功与否的评价,它的一生已经完整。作为经历,没有遗憾,作为生命,难以褒贬。这是一个不能轻易以是非来断言的状态,好比形形色色的人,把对他人的宽容放在第一位,彼此之间就多一点父融的空间,在同一棵树上,就好比有两只从不歧视的知了。一只知了死了,那么它所知晓的一切就像一个秘密,也就死了,没有其他的知了能替代它,虽然它们的叫声是雷同或相似的,但这都不能影响新的知了唱完自己的歌,消耗尽对光阴追求的热情,谁也不知道这只最终的知了内心最后的感觉。

我回到村庄的小院落,回到住了几年的老房子里,旧事物翻新着它的情感和内涵,再一次听见知了声,也再一次目睹一只知了的尸首。时序像一个固定的词,有一种无可挽回的力,剩下的是对事物的倾听和放任,这是一种让孩子们亲近和惊喜的虫子,让童年感到清鲜新奇而又莫名其妙的虫子,但这种兴趣经不住时光的磨洗,最硬的东西不是铁、钻石,而是悄悄飞逝的年轮、光华,我们取走它,或者说把它吸收,化为种种离奇的故事,倍总有一天,像一只老知了一样断然拒绝时光的施舍,它依然存在,把一些生命充满,可是你却不会再切割一丝一毫,你甚至会认为它不可贪得,它是那样严酷,使以胜利自居的人顿感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