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带天然物少,人不刻苦,不能生活,故时时思征服自然,因而产出侵略主义;热带天然物丰富,生活之需,不虞不足,故放任自然,因而产出不抵抗主义。请问:我国产出的,是何种主义?要答复这个问题,当先研究我国对于自然,是何种态度?《易》曰:“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所谓天地之道,天地之宜,皆自然也。对于自然,不征服之而辅相之,不放任之而制裁之,因而产生之主义,由孔老以至孙中山先生,盖一贯的抵抗而不侵略也。此由中国古人,生居温带,仰观俯察,创出学说,适应环境,不知不觉,遂有以折中西洋印度之偏。其他民族,亦有生居温带者,而不能发生同样之主义,则由其人缺乏仰观俯察的研究性,而以他人之主义为主义也。
中山先生之民族主义,是抵抗而不侵略,尽人皆知,老子言无为,孔子言仁义,当然不侵略,而两家之书,皆屡屡言兵。老子曰:“抗兵相加,哀者胜矣。”孔子曰:“我战则克。”所谓克也,胜也,皆抵抗之谓也。
战国时,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杨之言曰:“智之所贵,存我为贵。”此抵抗之说也。又曰:“力之所贱,侵物为贱。”此不侵略之说也。墨子非攻,当然不侵略,同时墨子善守,公输九攻之,墨子九御之,公输之攻已穷,墨子之守有余,则又富于抵抗力。二人的主张,都是抵抗而不侵略,不过宣传主义时,杨子为我,偏重在抵抗,墨子兼爱,偏重在不侵略罢了。战国纷乱情形,与现在绝似,其时是我国学术最发达时代,一般学者研究,觉得舍了杨朱主张,别无办法,所以“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我们处在现在这个时局,也觉得舍了杨墨主张,别无办法。
孟子曰:“善战者服上刑。”而孔子则曰:“我战则克。”正是所谓善战者,这两说岂不冲突吗?只要知道中国主义是抵抗而不侵略,自然就不冲突了。孔子尝说:“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他说的“我战则克”,是就抵抗方面言之。孟子把那些“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争地以战,杀人盈野”的人,痛恨到极点,他说“善战者服上刑”,是就侵略方面言之。拿现在的话来说,孟子曰“善战者服上刑”,等于说:“旧本军阀,一律该枪毙。”孔子曰“我战则克”,等于说:“抗战必胜。”
中国崇奉儒教,儒教创始者为孔子,发挥光大之者为朱子。孔子学术,本与管仲不同,因其能尊周攘夷,遂称之曰:“如其仁,如其仁。”又称之曰:“民到于今受其赐。”推崇备至,何也?为其能抵抗也。南宋有金人之祸,隆兴元年,朱子初见孝宗,即言:“金人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当立即断绝和议。”这些地方,都是儒教精神所在。
中国主义,是一贯的抵抗而不侵略,养成一种民族性,所以中国人任便发出的议论,无不合乎此种主义。例如:秦皇汉武开边,历史家群起而非之,为其侵略也;汉弃珠崖,论者无不称其合王道,为其不侵略也。秦桧议和,成为千古罪人,为其不抵抗也;岳飞受万人崇拜,为其能抵抗也。唐人诗云“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葡萄入汉家”,直不啻为墨索里尼之远征阿比西尼写照;又云“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犹未已”,更不啻为希特勒之侵夺四邻写照;至云“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俨然是痛骂日本少壮军人。此皆我国文人痛恨侵略之表现,及至受人侵略,则又变成力主用武。南宋有金人之祸,陆放翁游诸葛武侯读书台诗云:“出师一表千载无,远比管乐盖有余,世上俗儒宁辨此,高堂当日读何书。”直是斥南宋诸儒只讲理学,不谋恢复。临死示儿云:“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中国诗人,这类作品很多,我们要想考察民族性,要从哲学家、教育家的学说和文人学士的作品上,才考察得出来,至于政治舞台的人,时或发生变例,秦皇汉武之侵略,秦桧之不抵抗,皆变例也。
西洋人性刚,印度人性柔,中国古人,将刚柔二字处置得恰好。《易经》一书,以内刚外柔为美德,泰卦内阳而外阴,明夷内文明而外柔顺,谦卦山在地下,既济水在火上,无一非内刚外柔之表现。孔老为中国两大教主,老子被褐怀玉,孔子衣锦尚纲,皆深合《易》旨。老子和光同尘,而曰:“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先。”孔子恂恂如也,而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此皆外柔内刚之精神也。我国受此种教育数千年,养成一种民族性,故中国人态度温和,谦让有礼,此外柔之表现也;一旦义之所在,奋不顾身,此内刚之表现也。唯其外柔也,故“九一八”以来节节退让,若无抵抗能力;惟其内刚也,故卢沟桥事变而后,全国抗战,再接再厉,为世界各国所震惊。我国民族性,既已如此,所以丑胡也,辽金也,蒙古也,满清也,虽肆其暴力,侵入我国,终而无一不被驱出,故我国对日抗战,其必胜盖决然无疑者。
西人倡天演竞争之说,知有己不知有人,盖纯乎利己主义也。印度教徒,舍身救世,知有人不知有己,盖纯乎利人主义也。中国主义则不然,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盖人己两利也。印度学者,开口即说恒河沙数世界,其目光未免太大,看出世界以外去了,而其国因以灭亡。西洋人又患目光太小,讲个人主义者,看不见国家和社会,于是乎个人也,国家也,社会也,成为互不相容之三个物体,因而生出种种纠纷。中国则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以贯之,个人也,国家也,社会也,成为一个浑然之物体。六合之外,存而不论。这种主义,恰足救西洋和印度之弊。
印度实行其主义,而至于亡国;西洋实行其主义,发生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事实之昭著,既已如此,而今只有返求之中国主义。中国主义者,大同主义也。我们应将这种主义在国际上尽量宣传,使世界各国一齐走入中国主义,才可以树大同之基础,而谋永久之和平。
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纯是“武力战争”。而我国则发明有一种最高等战术,曰“心理战争”。三国时,马谡曰:“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这是“心理战争”学说之起点,而其原理,是自战国时已发明了。《孟子》一书,纯是讲“心理战争”。其言曰:“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如此之语,不一而足,皆心理战争之说也。曰:“可使制挺,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以秦楚之甲坚兵利,而曰制挺可挞,岂非怪话?而孟子深信不疑,决然言之。果也,孟子死后,不及百年,陈涉吴广,揭竿而起,立把强秦推倒,孟子的说法,居然实现。嬴秦之兵力,推灭六国而有余,陈涉等乌合之众,振臂一呼,而一统之江山,遂土崩瓦解,不败于武力,而败于心理,孟子有知,当亦掀髯大笑。
春秋时,兵争不已,遂产出孙子的“兵战哲学”。战国七雄,运用孙子学说,登峰造极,斗力斗智,二者俱穷,于是又产出孟子的“心战哲学”。惜乎,当时无人用之!现今的形势,绝像战国七雄时代,我们正该运用“心战”之说。问:如何运用?曰:只需把中国主义发扬出来就是了。暴秦亡国条件,德意日三国,是具备了的,全世界人民和他们本国的人民,同在水深火热之中,中国主义,一发扬出来,一定倾心悦服,就成了“心战”妙用。
我国业已全面抗战,应当于“武力战争”之外,再发动一个“心理战争”。在国际上,成立一个“中国主义研究会”,请世界学者悉心研究,就算新添了一支生力军,敌人“攻城”,我们“攻心”,全世界倾心此种主义,是对于敌人取大包围,敌人国内之人民,倾心此种主义,是为内部溃变。日本军阀,自然倒毙,希特勒和墨索里尼,也自然倒毙。
凡是一种大战争,必有一定的主义。第一次世界大战,是西洋主义和西洋主义决胜负,第二次世界大战,我们应该把他变成中国主义和西洋主义决胜负。只要中国主义一战胜,世界大同之基础,就算确定了。十九世纪上半世纪,是西洋主义盛行时代,下半世纪以后,是中国主义昌明时代,就进化趋势观之,盖决然无疑者。
现在五洲万国,纷纷大乱,一般人都说:“非世界统一,不能太平。”战国情形,也是如此。战国时梁襄王问孟子:“天下恶乎定?”孟子对曰:“定于一。”即是说:“要统一才能安定。”但统一之方式有二。梁襄王问孟子:“孰能一之?”孟子曰:“不嗜杀人者一之。”这就是“非武力的统一”。主张“武力统一”者,是用一个“杀”字来统一,说道:“你不服从我,我要杀死你。”人人怕死,不得不服从,故“杀”字能统一。主张“非武力的统一”者,是用一个“生”字来统一,说道:“你信从我的主张,你就有生路。”人人贪生,自然信从,故“生”字也能统一。人之天性,喜生而恶杀,主张“杀”字统一者,人人厌弃,主张“生”字统一者,人人欢迎,孟子学说,惜乎无人用之。后来赢秦统一,是用“杀”字统一的,然而不久即亡。今者德意日三国,正循着亡秦途径走去,我们正好运用“生”字统一之学理,乘其弱点而推陷之,兵战心战,同时并进,德意日三国,不败何待?
中西主义,极端相反。西洋方面,达尔文之弱肉强食,尼采之超人主义,与夫近今的法西斯主义等等,都是建筑在“杀”字上面;中国方面,孔子言仁,老子言慈,杨朱为我,墨翟兼爱等等,都是建筑在“生”字上面。我们读达尔文、尼采诸人之书,满腔是杀机,读孔孟老庄和宋明诸儒之书,满腔是生趣。医生用药,相反才能相胜,方今西洋主义盛行,无处不是杀机,应当用中国主义救疗之,以一个生字统一世界。
西人对社会,对国家,以“我”字为起点,即是以“身”字为起点,中国儒家,讲治国平天下,从正心诚意做起走,即是以“心”字为起点。双方都注重把起点培养好,所以西人一见人闲居无事,即叫他从事运动,把身体培养好;中国儒者,见人闲居无事,即叫他读书穷理,把心地培养好。西洋人著书做事,注重“于身有益”四字;中国人著书做事,注重“问心有愧”四字。达尔文讲竞争,倡言“弱肉强食”,尼采讲超人主义,倡言“剿灭弱者,为强者天职”。西人群起信从,为其“于身有益”也;中国绝无此等学说出现,为其“问心无愧”也。西人在物质上求愉快,中国则在精神上求愉快,西人以人剧场跳一场为乐,中国则以读书为乐,为善为乐,仰不愧于天,俯不作于人为乐,故中国文化,洵足救西洋末流之弊。
孔子的学说:“欲修其身,先正其心,欲正其心,先诚其意。”从“身”字追进二层,把“意”字寻出,以“诚意”为起点。犹之修房子,把地面浮泥除去,寻着石底,才从事建筑,由是而修身,而齐家,而治国平天下,造成的社会,是“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人我之间,无所谓冲突。西人学说,以利己为主,以“身”字为起点,不寻石底,径从地间建筑,造成的房子,终归倒塌。所以经济上造成资本主义,国际上酿成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西洋主义,遂告破产。
孟子曰:“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达尔文生存竞争之说,孟子复生,亦不能否认,但孟子学说,一达到生存点,即截然而止,其言曰:“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人民到了不饥不寒,即教以礼让,推行王道。达尔文盛言“优胜劣败”,超出生存点以上,成为无界域之竞争,其弊至于消灭他人之生存权,以供一己之欲壑。尼采学说,继之而起,几不知公理为何物。德国威廉二世和希特勒,从而信之,墨索里尼和日本少壮军人,又从而信之,此世界所以纷纷大乱了也。
孟子曰:“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由此知:中国主义,有两个原则:(1)人人争生存,以不妨害他人的生存为限;(2)人人争优胜,以不违背公理为限。我们把此种主义发扬出来,全世界恍然觉悟,知道:舍了中国主义,别无出路,此即“攻心”之法也。
中国主义,沉埋已久,应当聚全国学者,尽量开掘之,整理之,去其不合现情者,撷其精华,成为系统,在国际上尽量宣传。从前中山先生革命,一般人以为必大大的流血,只因主义完善,宣传得力,遂不血刃而成功,此心理战胜之先例也。
世界纷纷大乱者,病根有三:(1)经济方面。(2)政治方面,民主主义,和独裁主义,互相冲突。(3)国际方面,掠夺者和被掠夺者,互相冲突。我们一面抗战,一面制定宪法。宪法内容:(1)经济方面,国中的土地、工厂、银行和国际贸易四者,一律收归国有,其他经济上之组织,悉仍其私。(2)政治方面,四万万五千万人,直接行使四权,四万万五千万根力线,直达中央,成一个极强健的合力政府,民主主义和独裁主义,融合为一。(3)国际贸易,收归国家经营,人口出口,两相平衡,人超则为外国掠夺我国,出超则为我国掠夺外国,今定为出人平衡,无掠夺者,亦无被掠夺者,国与国即相安无事。宪法制成,一面实行,一面昭示万国,世界人士,正寻不着出路,一旦见中国主义之完善,一定跟着走来,希特勒、墨索里尼和日本军阀,三个恶魔,不打自倒,这即是心理之战胜。
孙中山先生,分出军政、训政、宪政三个时期。现在国难严重,三者当同时并进,对日全面抗战,是为军政。在抗战期中,制定宪法,从一村一场,实行起走,是为宪政,村议员,场议员,负训练人民之责,是为训政。一村一场办好了,扩大为区,再扩大为县,为省,为国,迫及扩大为国,宪政即算完成,将来如能扩大于全世界,就算大同了。
国际战争有三种:(1)帝国主义和帝国主义战争。(2)帝国主义和弱小民族战争。(3)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战争。上次大战,属于第一种,这次大战,属于第一种和第二种。另外还有第三种,隐藏着跃跃欲动。若不将这三种问题同时解决,恐怕第二次大战终了后,跟着又要发生第三次大战。威尔逊于上次大战之末,提出“民族自决”之主张,就是预防第二种战争,可惜未能实现。巴黎和会,特订一个“劳工规约”,列入和约之第十三章,就是预防第三种战争,可惜不彻底。
世界上不平等之事有三,列强对弱小民族不平等,资本家对劳工不平等,军阀对平民不平等。孙中山先生曾说:“我们今日,要用此四万万人的力量,为世界上的人打不平。”我们本三民主义,制出一部宪法,国与国立于平等地位,而本国的人民,在经济上,在政治上,立足点也平等,这三种不平等之事,就算打平了。我们把这部宪法宣布出来,即成了我国的“抗战宣言”,也即是预定的“战后和约”。倘若世界各国也走上这条路,国际上三种战争之祸根,即彻底拔除。
有了春秋那种形势,管仲“九合诸侯”的政策,应运而生,有了战国那种形势,苏秦“联合六国”的政策,又应运而生。此二者皆“合力主义”也。管仲揭出“尊周攘夷”的旗帜,把全国之力线集中“尊周”之一点,然后向四面打出,伐狄,伐山戎,伐楚,齐桓公遂独霸中原。后来晋文称霸,亦沿袭其策,连孔子修《春秋》,也秉承“尊周攘夷”之主旨。他这个政策,直贯穿了《春秋》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