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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真情花瓣(8)

刚出那个学校门又进这个学校门。小李很快完成了学生与老师的角色转换。往讲台上一站,这个长得很帅气的小伙子很快赢得了学生的好感。李老师“上任”伊始,首先宣布班主任工作计划,其中一项内容大家最感兴趣:要对全班51个同学全部进行家访。

计划立即付诸实施,于是周末除了偶尔逛逛书店,几乎变成了另一个工作日。当然李老师的辛劳得到了报偿。通过一次次家访,他“全方位”地了解了这个小城的各个阶层,目睹了士农工商三教九流的生存状态,同时,师生关系也更亲密更融洽了。几乎每一次家访之后,班里都要传出一些他家访中的“逸事”和“趣闻”,当然都是善意的编排,而尚未家访的学生,则更加盼望他们的小老师早日“光临寒舍”了。

没过多久,李老师已经家访了50个学生,只剩最后一家没有走到了。他本来是可以轻而易举兑现许诺的,可是……我们知道许多故事往往就发生在“可是”后面。

即使再过一百年,李老师也不会忘记这个下着小雨的二月天。他出门是去第51个学生家走访,路过书店,也只是随便进去转转。在一排排花里胡哨的印刷品中间,忽然发现两本《屠格涅夫小说选》,他喜滋滋地抽出一本,有一只手也同时伸过来抽取了另一本。他指间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绵软,顺手望过去,竟是一个清纯如水的姑娘。两双明眸对视了刹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都在说:“屠格涅夫?在这个世上还有人记得屠格涅夫?”

他们聊起了阿霞?丽莎、叶琳娜?斯基霍娃和别的“屠格涅夫家里的姑娘”……当然,只是很简短的对话,不过有时心灵的沟通,其实并不需要多少语言。二十四年岁月不过是这次邂逅漫长的等待,以往的全部生活,都被这美丽的瞬间照亮了。只是在分手之后,他才发觉犯了一个将追悔终生的错误:忘了问姑娘的姓名和单位了。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悉。李老师心里漾起许多温柔缱绻来,在这个恼人的二月天。

第51个学生的家访耽搁了。李老师周末要到书店去“守株待兔”。一连几回不见人影,后来,后来书店竟改换门庭变成了时装店。唉,屠格涅夫……

第51问:“老师,你什么时候去我们家家访啊?”他回答:“就去,就去,早晚一定要去的。”

小城居民不算多,十万。他决心找到那个十万分之一。于是他常到街头巷尾徘徊,留心匆匆来去的男女——过尽千帆皆不是啊……

第51不断催促:“老师,你怎么还不去家访啊?我们家每星期都在等你呢。”“老师,家里带信,请你一定去呢!”这个丑小鸭模样的女孩,神情可怜兮兮的。他只是敷衍:“就去,就去,我一定会去的。”

他又开始出入歌舞厅,悄悄打量满世界的红男绿女——众里寻她千百度啊……

这期间,好几个红娘月老给他介绍对象,都被他一口回绝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更想不到的是第51的母亲也找上门来,绕了半天圈子才把话挑明:原来一再催促家访,醉翁之意不在酒。老娘相中了小伙子。打算把大姑娘许给他呢。一想想第51那副丑小鸭模样,吓得他急忙声明:我已经有对象了。

为伊消得人憔悴。不觉一年光阴在思念和寻觅中过去了。

又是个细雨如烟的二月天。李老师游神般在街头踯躅,一列披红绸贴大红囍字的车队戛然停到面前。花炮炸响,应声从楼道里走出一位新人。李老师跟她打了个照面,立时心里咯噔一沉——正是那个他为之欲仙欲死的“屠格涅夫家里的姑娘”,清纯如水依旧,只是刹那间眸子里便贮满了幽怨。身后居然站着第51,丑小鸭陪衬得新娘子愈发风情万种。第51迎上来说:“我姐姐今天出嫁,我送送她——老师,你是来家访的吧?”

墙壁上的微笑

张玉玲

一只手柔柔地抚过我的身体,我知道是她来了,我嗅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香味。我摆动着身姿在心里说,知道你会来,我一直都知道。

第一次看到她时,她正挎着相机带着几名小学生走过这林间。她是从上海来山区小学支教的一名老师,也是一位热爱生活的植物学研究者。那天,她带着学生来采集植物标本。当经过我身旁时,她用惊讶的眼神看了我许久,然后举起相机对着我按动了快门。那时候我就知道我们之间会发生点儿什么。果然,那之后,她每天都要来看我。她波浪一样的长发总是用一条淡蓝色的丝带束在脑后。她走到我的身边,打开一个黑色的肩包,从里面拿出各种仪器,有的悬在空中,有的插入土壤里,然后在一个淡粉色的硬皮本上认真地记着。我看到她额头上挂满了细密的汗珠。

每当她来时,我便和身旁的伙伴舞在风里,舞出了一串笑声,舞得空气中都是淡淡的香气。她深深地吸一口气微笑着,却掩饰不住眼睛里的一丝隐忧。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头顶高大的树木在渐渐地减少,这使周围的空气越来越干燥,干热的风总会让我呼吸困难。对于只能生活在温暖湿润的地方且不能承受全光照的我来说,是致命的威胁。她总会提来一只红色的小桶,把桶中的水均匀地洒在我的周围,瞬间,我便感觉浑身透着清爽。

久旱后终于等来了一场雨。风雨中,她打着一把粉色的伞,淡蓝色的丝带束着的长发随着白色风衣的衣袂摇曳在我的面前。好美!我说。但我分明听到她也在说,好美!我看到她眸子里有光,碎玉一样洒在我的身上。

我周围积了大量的雨水。她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空,眼中透着焦急。雨没有停的意思,而过多的浸泡会使我的身体腐烂。她用铲子在离我远一点的地方挖出一个坑,然后把我身旁的水引向那里。她不停地挖着,我看到雨水打湿了她发上淡蓝色的蝴蝶,有殷红的血从她的指间渗出。

大自然依然肆虐着这块土地,我身旁的伙伴一个个没了踪影。空气和温度越来越让我无法忍受,强光照射总让我头晕目眩,呼吸困难。

那个听不到蝉鸣的夏日午后,太阳的强光直射在我的头顶。她飞一样向我跑过来,头上的丝带在奔跑的途中被一条枝丫挂掉了,风抚乱了她的长发。她是那么美,但我却无力欣赏了。她跑到我的身边,用手扒开我脚下的土地,发现我的脚已腐烂,我的身体在强光下开始慢慢地枯萎。我看到她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随她一起跑来的,还有一个帅气的男人。男人捡回了她遗落的丝带,扶她坐在我的身旁,很仔细地重新为她束起长发。男人说,你这次必须跟我走。她用手轻轻地抚着我瘦削的身体说,可是我不能丢下它,我必须留在这里照顾它。男人焦急地说,你不能再错过这一次治疗了。我看到她眼中溢满了疼痛和不舍。男人也看出来了。

男人拿出照相机,调出相机中的我举在她的面前说,我会把它装在镜框里,挂在你床头,这样,你每天都能看到它了。而我,在她的相机里是那样的生机盎然,我想这应该是我最好的生存方式吧。

她轻轻叹口气,再次用手柔柔地抚过我干枯的身体。在他们离开几天后,我便倒在了一个农妇的砍刀下。

我是这林中最后一株夏腊梅。作为花,我深知自己生活的意义,我总在努力让自己活得独特,活得更有价值。我的独特在于我一反众腊梅隆冬腊月开花的习惯,偏偏把芬芳撒在初夏,这让我成为一种最珍贵的观赏植物。我的价值在于我对植物的研究和学术探讨有极其深远的意义,我早已被列为国家二级保护珍稀濒危植物。但在一个农妇的眼里,快要枯萎的我,更像一束薪柴。但我知道,即使我没有成为薪柴,也会枯死在这日渐荒凉的丘陵。环境造成了我的宿命。

我没有落泪,更没有感到疼痛。我为什么要落泪?我已被那个帅气的男人装在一个非常漂亮的镜框中,挂在她床头的墙壁上,我每天都看着她躺在雪白的床上,认真地在那个淡粉色的硬皮本上记着什么。那个淡粉色的硬皮本后来被男人送到了上海植物研究所,它的扉页上写着:愿人间永远有夏腊梅花绽放!

那个叫白血病的魔鬼,早已夺去了她波浪似的长发,那条淡蓝色的丝带,被她做成蝴蝶结,静静地挂在我的头顶,这让镜框中的我更添了几分生机。一天,她目光柔柔地落在我的身上,我听到她用微弱的声音说,等到了那一天,请把我的骨灰撒在这株夏腊梅生长过的地方。有泪在我的眼中,但我依然在墙壁上露出我最美的微笑。

麦当劳的礼物

叶倾城

大一圣诞节前的那个周末,我回了家,喝着妈特地给我煨的排骨汤,我心里一直在犹豫:该不该向妈要这笔钱呢?

爸去得早,自小我便看惯了妈的操劳,从不曾向她要过额外的花费。可是,这次是不同的,因为朱樱。

常常地,与朱樱徘徊在小径上,不知不觉,走遍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不知道怎么样才可以将时光留驻。室友们为我出谋划策,建议我趁热打铁,给朱樱一个浪漫的圣诞夜。中式餐厅嘈杂,气氛差,情调好的地方我又消费不起,最后选定了麦当劳。

可是该怎么向妈开口呢?滚烫的汤哽在我喉间,我反复思量着,室内满满的,全是我喝汤的声音。妈坐我对面,静静看我,忽然说:“前两天,厂里开了会,说要下岗一批人。”

我霍地站起,惊恐地盯着妈的脸:“妈,你下岗了?”妈一愣,然后就笑了,笑容里是无限的疼惜与爱怜:“看你吓的。我说要下岗一批人,又不是说我,妈干得好好的呢。”

我松了一口气。想,妈现在心情应该不错,咬咬嘴唇一口气说出来:“妈,下学期要去工厂实习,学校要交200块钱材料费。”

妈“啊——”了一声,有明显的失望意味:“又要交钱……”我不敢看妈的眼睛:“要不然,我跟老师说……”妈已经转过身,拉开了抽屉:“我给你两张100元的,路上好拿。”

妈找了半天,也只找出一张100元,一张50元,其余的都是10元的。她把每一张钱的纸角都压平,仔细地数了好几遍,把钱折了四折,叠成一个小方块,小心地塞进我书包的夹层里,把双层拉链锁好,送我出门的时候还在反复地叮咛:“车上小心,现在小偷多。”我“嗯嗯”地答应着,却已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飞奔着,越跑越急,要即刻到朱樱的身边。

圣诞节的黄昏,下了雪,将圣诞的气息衬得更繁华鲜明。麦当劳里人山人海,我们等了好久,才有一桌人起身,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抢到座位。朱樱伸手招呼:“小姐,清一下台子。”

一位女服务员疾步走过来,远远的,只见她略显单薄的身影,走路时上身稍稍地前倾,竟是十分熟悉。我在顷刻间呆住了:妈!

怎么会是妈?她现在,她现在应该在上班呀。陡然地,我记得在厨房幽暗的灯光下妈黯然的脸色,难道,难道妈在骗我?妈,下了岗?

妈也在同时看见了我,一刹那间,她的眼睛瞪得很大,死死地、用力地盯着我,我看见惊骇、怀疑、失望、痛楚,仿佛巨浪滔天,从妈的眼中无穷无尽地涌出。她的身体轻轻地摇晃了一下。

然而妈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去,利索地开始清理桌上的残杯剩盘。我想喊她“妈”,可是也许是因为震惊,也许因为周围喧嚣的人流,也许只是因为朱樱。我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是愣愣地看着她。

她再没有看我一眼,径直到邻台清理。把废物倒入垃圾桶里时,她停一停,伸手印一印额头,当她再一次从我身边走过时,我看见,在她的手臂上,那烙痕一样清晰的,分明是一道长长的泪痕……

哦,那个周末的晚上,是不是,妈本来是准备告诉我她下岗的消息?是什么让她改了口,是不忍见我那一刻的紧张与焦灼吗?我紧紧地握住袋中的纸币,第一次知道了钱的分量。

许多成长岁月的事,像旋风一样涌上来又翻下去,我竟不能止住自己的泪。泪光里我看见朱樱,她娟秀的眉眼,精美的黑皮衣衬出她的玲珑腰身,忽然知道:对于我来说,爱情是太奢侈的游戏……

大二开学的时候,我把一沓钱放在妈的面前,说:“有我的奖学金,也有我当家教、打工的钱。妈,下个学期的学费我自己付,你以后不要那么辛苦了。”

妈久久地看着那些钱,双手突然蒙住了脸,她,哭了。

寻找证明

凌鼎年

白主任还有几个月就要退休了。

老妻对他说:“你不是说当年十五六岁时就是北山游击队的秘密交通员吗?咋不去向组织争取呢。这可是大事!争一争,就是离休;不争,就是退休,这里的政治账、经济账,你自己去算吧。”

白主任想想也是。记得自己解放初填表时曾填过这段历史。应该说是有账可查的——可查来查去,就缺了证明人。这真要命,当初是单线联系的,联系人一个解放那年牺牲了,另一个叫石叔的失踪了。如今找谁来证明?没有证明,谁相信你是当年的秘密交通员。毕竟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谁还记得那些历史往事?

在老妻的鼓动下,他决心趁自己还在位,还有些权时,到老家跑一趟,找找当年那些老乡亲,说不定能找到一两个证明人也未可知。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曲曲拐拐找到了一个尚健在的当年北山游击队的队员湖娃。湖娃在一次战斗中失去了一条腿,是一级残废。湖娃蓦然见到白主任,那高兴劲就没话说,俩人痛痛快快喝开了。湖娃三杯一下肚,话头就稠了。他告知:石叔是被还乡团秘密处死的,剜眼割舌,好惨!——可这事一直到1986年写地方志时才查清的。早先还以为石叔是逃兵,他一家老少为此遭了多大的罪啊。湖娃说罢,长长叹一口气,唏嘘不已。

第二天,湖娃坚持要带白主任去湖畔烈士陵园看一看,祭一祭老战友。

在这儿,白主任找到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只是,他们都永远长眠于地下,唯一享受的是每年清明节的祭扫。

湖娃坐在助动车上,凝望着那一个个曾朝夕相处过的战友的墓碑,久久、久久不肯离去。

白主任也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要找的线索不都在这儿了吗,还有必要再找下去吗?他只觉得自己的脸颊似乎在发热发烫。

白主任默默地读着那一个个熟悉不熟悉的名字,一次又一次恭恭敬敬地三鞠躬。他悄悄给湖娃留下一叠钱,恋恋不舍地告别了这块曾经生他养他的热土。

琴怨

鲍昌

黄昏没有什么力量能来遮挡,迅速使房间罩入幽暗。他吐出一串好看的烟圈,窗外的槐荫便模糊了。

他明显地意识到自己悲伤起来,一把提琴放在桌上。是的,一把提琴放在桌上,他明显地意识到自己悲伤起来。

悲伤是来自那提琴的女主人的。1971年,她年方十九。她那同为主任医师的父母,到青泊洼农场“改造”去了。她高中未毕业,就在无线电元件厂里做了工,照顾两个弟弟。

只有用诚挚的目光,才能看清女孩家绀青色的心。她看去很是疲累,但还要来学习小提琴。

他接受了,不仅因为她美丽温柔,而且因为自己要起到“叔叔”的作用。照顾两个弟弟的女孩家,同样需要别人的照顾。

悠扬的琴声响起来了。一年之后,那琴声就宛如江上之歌吹、谷中之林籁。他觉得:琴声也有情呢,琴声也有色的。是踩碎花瓣的游春女儿之情;是绿草湖边朝霞的颜色。这声音和颜色,疗治了他的一种特殊的怀乡病。当时,为了落实应该落实的政策,他从新疆归来,住在这里有好久了。

有的时候,她一边拉琴,一边驰情地遐想(该是生活重压带来的吧!)。但另外的时候,她湛黑的眸子里有着火焰,闪动着异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