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月不如你合适,再说她事儿太多了。最近陶然亭区辅导站的站长刚刚去世,安慰家属、筹办丧事、稳定军心……哪一件少得了她。再说这位站长是位极好的同志,人们都叫他活雷锋。所以我们也正好要借此发动群众、改进工作,既让大家纪念他学习他,又调动每个人的积极性,再不能犯这种鞭打快牛的老错误了。你说对不对?”
“你还能有不对的时候?那你不会随便派一个平时不动用的知识分子去,你们这儿工程师、教授什么的多了去了,当个翻译,谁不绰绰有余呀!”
“他们都是病人,病了多年,本来经济就够紧张的了,还要养家糊口。而你,却可以自带粮饷。”
“那你叫小托尼去。”
“你不怕耽误他学功啊?”
“人家就是要和你在一起嘛!”
“又没出息了,天天腻在一起不烦吗?”
“不烦,不烦!就是不烦嘛!”嫦娥索性借此撒起娇来。
“可我是个病人,你就不怕我烦么?”
嫦娥顿时哑口无言,两只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你是个聪明人,和病人相处是不容易的。至于和像我这样的病人相处就更难,你不但得像胜利那样会当护士,还得学会当主治医生,当辅导员……”看着嫦娥惊慌起来的样子,他放缓了语气,“何况,才去个两三天,你不但会大大开阔眼界,还会学习到许多东西。”
“人家去就是了,至于吗?又教训人!”
柴禾这才轻轻地笑了起来:“我是为你好。一个女人要长久赢得一个男人的爱和尊重,她必得自己也有所成就。”
“那我岂不就永远没人爱了?”嫦娥语带双关地试探,“人家从小就没出息。”
“所以我才要让你出息起来呀。”
“六十岁才学吹打,你认为我还有可能吗?”嫦娥再一次试探。
“我从来认为你是块好料,要不我干吗从小就对你那么严?”柴禾又一次对她微微一笑。
柴禾的笑带着一抹淡淡的忧郁,嫦娥没有觉察,她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一听他的夸奖就满脸放光,高高兴兴地跟着布朗到上海去了。
到了上海两个人就越发觉得柴禾决策的正确了,原来这真是一段让人终生难以忘怀的经历。
启动仪式在上海国际体育中心拉开帷幕,这是一个可容上万人的大型活动场所,到处人头攒动,笑语喧哗。不但上海市各有关领导单位都派人出席,香港癌症基金会主席罗莎莉和香港著名社会活动家陈丽云率香港代表团,台湾中国文化经济发展协会会长林竹松率台湾代表团,加上江苏、浙江、上海癌症康复俱乐部的三千五百余名会员一起,唱响了一曲生命的赞歌。
座无虚席的会场,掌声如春雷滚动,二十一支队伍在《五湖四海来相会》的乐曲声中,以矫健的步伐入场,经过主席台时,又各自展示了形式多样、内容丰富、色彩绚丽、气势磅礴的表演,真让人难以相信他们都是在与死神搏斗的癌症患者。高高托起的五星红旗和奥运五环旗,托起的是每一个在场的癌症患者的希望,这意味着他们迈向2008北京奥运的步伐就从这里起步。
八一队著名教练李世铭激动地展开双臂对队伍高声呼道:“北京等候你们,到那时一个也不能少!”
全场立即齐声回应道:“争—取—不—少,一个也不少!”
八十高龄的原上海体育教授李启藤和八岁的白血病患者,带领两千○八名癌症患者发出了争做生命强者的誓言;李宝生代表全体癌症患者高举着象征生命激情的火炬;成百上千的癌症患者精神振奋地表演了拳操、健身舞等各种精彩节目。最后,在全场高唱《关爱生命创造健康》的歌声中,一双双手紧紧相握,眼噙热泪,互道珍重,相约在明天!
癌症患者相约奥运,规模空前,意义深远,它象征的是健身运动的全民参与,体现的是对生命极限挑战折射出的意志力量和人格光辉,这将成为体育运动史和抗癌史上光辉灿烂的一页。
大半生和癌症病人打交道、一向冷静持重的 Dr.?布朗从没一下子见到过这么多的癌症病人,这样大场面地向死神挑战,甚至可以说是对它下战书,不禁心潮起伏,几次喉头哽咽、眼眶湿润;嫦娥则更是热泪滚滚,不时后悔地叫道:“安东尼奥,哦,托尼,我的小托尼!真该叫你来,真该叫你来啊!”弄得布朗不得不一再安慰她说:“Oh,Don"t worry!录下来了,录下来了,回去放给他看!他会看到的,会看到的!”
因为布朗返美日程逼近,也因为订的是往返机票,采访的名单不得不大大缩减,交谈也难免显得急促和简短,即使这样,他们两人仍时时处在惊讶和震动之中。和在北京一样,每个 CA俱乐部的成员都有一部血泪史,也和北京一样,几乎每个人都是微笑着叙述的。只不过因为南方人纤巧秀丽,他们的故事似乎更让人难以置信就是了。可不信也得信呀!因为主人公就活生生地坐在你的眼前。就说那位幼儿园的老师吧,穿着一袭洋红色的连衣裙,上搭着黑色镂花披肩,脸上化着时髦的淡妆,袅袅婷婷地向你走来时,你简直会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哪个名模走错了房间?或是主管给你派错了采访对象?可是没有!她不但微笑着和你打招呼,而且轻柔婉转、节奏鲜明、十分清晰地说出了一口略带南方腔调的普通话。怎么?她不是因为舌癌在七年前切掉了大半个舌头了吗?怎么可能……
“是的耶,如果事情不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我也很难相信的耶!”她也这样说。
“医生真的割掉了你半条舌头?”
她微笑点头,意思是:事情不是明摆着吗?要不然你们找我做啥。
“是挖了手腕上的肉补上去的?”嫦娥心惊胆战地问。
“是,又从腹部挖了肉补手腕。”她很平静地回答。
“缝了几百针?”
“五百多针哩。”
“天哪!那不痛死了吗?”
“都过去了。当时几天几夜不能动,用好多个冰袋把脑袋箍着,固定着呀。痛得来还不如死了好。我先生紧紧握着我的手,五分钟十分钟地给我报时间,就这样半个钟点、一个钟点地熬呀熬,……喏,现在不是蛮好的了吗?”
“手术后就可以说话了吗?”布朗看了嫦娥一眼,怎么可能呢?可她是外行,就让她问罢,越进入情况她才越会懂得她的小安东是多么幸运,才会越来越同情远比她的托尼更为痛苦的病人。
“哪里会?很长时间舌头好像都不是我的。不要说讲话,连转动都困难。可我是幼儿园老师,我的工作就是说话和唱歌。如果医生救了我,亲人和俱乐部的同志帮我活下来,我从此再不能工作,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活着仅仅是个活死人,是个哑巴,而且这样丑陋……那我为什么还要活下去,于是我大哭大闹,一心想死。这时是 CA俱乐部的老师们对我说:‘你的心思我们全明白,你的今天是我们的昨天,我们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看着满面笑容的他们,我想:是的耶,既然他们都走了过来,为什么我活不下去?于是我马上找来镜子,每天对着镜子练啊练,从汉语拼音字母 A,E,I,O,U 起……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练,一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看我,现在不但早就恢复了工作,这几年还不断地在歌咏比赛中获奖。侬阿信?还得过第一名哩!于是,我也跟着老师们一起到医院去安慰新癌友,唱歌给他们听,然后对他们说:‘……你的今天是我的昨天,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于是许多新癌友也就活了过来……”
“你真行!”嫦娥不但拼命点头,甚至还鼓掌欢呼,“你真了不起!”
“有啥个了不起的?我们俱乐部哪个不这样!换了你,也会这样的。”
“我?”嫦娥惭愧得满脸通红,“我不行的,我是很差劲的……”
“我一开始不也是很糟糕的吗?头一回照镜子时,一看嘴也歪了,脸也斜了,我不也是把镜子一丢,大哭大闹着就要去死的吗……可现在,你看,不是嘴也不歪了,脸也不斜了吗?当然,不能细看,过于仔细端详,还是有一点眼歪,但是因为我练的时间太长了,对自己太熟悉了,所以我会时时注意把嘴稍稍抿着那么一点点,喏,你看,这个样子不就和好人一样了吗?阿是?”
她的模样和神情都那样可爱,嫦娥忍不住扑过去,抱着她就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吻完后才觉得失礼了,又难为情地连连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是因为你太可爱、太漂亮了……”
“没关系。好多阿姨都这样亲我的。不过阿姨您也蛮可爱、蛮漂亮的呀,我但愿也能活得像你一样长,到了你这个岁数,也还能像你一样漂亮……”
两个女人都笑了起来,越说越热闹,布朗在一边看着,也越来越感觉自己对嫦娥没有看错,她实实在在是有着独特的、似乎天生的善良和亲和力的哩。
接着又采访了癌症康复学校、热线电话站、几个爱心使者……
听取了一个白血病女孩怎样和少年犯交往的故事……
还搜集到一些他们自己创作的节目材料……
最最让他们永世难忘、神魂激越的还是临返北京前夜,听了袁总为他们安排的二胡演奏家闵惠芬的一场音乐会。
袁总事前专门为他们作了介绍:
在上海乃至全国,许多人即使不知道闵惠芬这个名字,也会听过她的演奏,因为广播、电视里,时不时就会播放。从十七岁参加二胡比赛一举成名后,她前后无数次出国表演,足迹遍及十多个国家,蜚声海外。在日本,她演奏的《江河水》曾使世界著名指挥家小泽征尔泪湿衣襟,称赞她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弦乐演奏家之一。在法国,一位著名画家一连听了她十场演奏会,赞叹说:“其魅力不可抗拒,不可抗拒!”
在她艺术生命正值鼎盛时期,却不幸患了癌症中最险恶的黑色素瘤。五次住进医院,动了六次大手术,几度病危,经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和煎熬……
但是她不但要战胜死神,还要挑战艺术女神。不但不放弃生命,也不放弃二胡。手术后,手抬不起来,她就坚持每天在床头墙上画道道,忍住刻骨的疼痛,右手一厘米、一厘米地向上“攀登”。一小时,又一小时;一个白天,又一个白天;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终于使横道越过了头顶。
她,于是重返舞台了。
台上,闵惠芬神采飞扬,就像一个冲锋陷阵的勇士;
台下,两位随时准备抢救的医生守候着,因为她确实是位重病人啊!
上海民族乐团二胡演奏家赵建华说:“我跟闵老师学艺八年,其中四年是她躺在床上教我的。”
不久前访美演出取得成功的演奏家刘光宇,则是闵惠芬一九八四年在重庆治病期间收下的学生。当时,她听说这个青年仅仅凭借电台播音学她的名曲《长城随想》,十分动情。毅然不顾自己刚做过第五次手术,身体极为虚弱,当即收下了这个学生,无私无畏地用自己的生命之泉,浇灌着这棵希望之苗。而今,刘光宇也成了乐坛上的又一颗耀眼明星。
是什么力量使闵惠芬对后来人如此无私奉献呢?
是因为与生俱来的对音乐的热爱,是因为对开拓和振兴民族音乐事业的一片赤子之心。
近年来,她更是以高昂的激情奔波于大学、中学、小学,奔波于工厂、部队、农村……演奏、办讲座、畅谈振兴民族文化的意义;还频频出访,把中国神韵传递到世界各个角落。
多少人劝她:做点示范演出就是了不起的创举了,就不要再往基层跑了……
……
闵惠芬说:“如今有些年轻人连民族乐器都不认识,这样下去,还谈何振兴民族文化?基层,是基础阵地,做事就是要从基础做起。”
多少人劝她:病这么重,就在家好好休养罢……闵惠芬说:“正因为属于我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才更得争分夺秒啊……”
……
在音乐会上,嫦娥和布朗简直是屏住呼吸在聆听,从她《长城随想》第一乐章的第一个强音就眼含热泪,待到最后一个和弦落地,已是哽咽难忍。他们站在场中,拼命地鼓掌,久久不肯离去。因为作为医生和病人的家属,他们是太了解这位音乐家为了演出,付出了何等的代价!
她哪里是一个癌症病人?她是一个英雄!在人生战场上以绝对劣势创造了绝对的辉煌。听到她的故事,就能使人奋起,何况是能亲耳聆听她的演奏,亲眼目睹她的神采?
她使布朗不止一次地想起了海伦·凯勒,在嫦娥眼底的屏幕上更是不断叠印出童年少先队队会上老师讲述卓娅和保尔·柯察金的幅幅画面……
生活因这样的人而美丽。他们也因有机会了解这样的人而满怀感激。
感激谁呢?当然首先是感激给了他们这样美好感受的音乐家,然后是感激为他们安排了这个聆听机会的袁总,感激坚持让他们到上海来的柴禾,其实最最应该感激的还是培养了这样强者的 CA俱乐部和生活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