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风筝不断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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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热爱生命(3)

这时,山上下来一对挑滑杆的小伙子,步履轻快。藤椅上,坐着位戴太阳镜的游客。滑杆从我们身边忽悠忽悠过去了。我问挑夫:“您怎么不挑滑杆,多轻巧。”

挑夫摇头道:“活是轻松,可生意保不准,价钱又随行就市。

我岁数大了,不比年轻人,攥着满把的日子,咋过都有理。我得稳稳当当,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爬呀!”

我沉默了。山间扑楞楞窜起一群鸟,叽叽喳喳,向更高的山峰飞去。

我低下头,跟随挑夫前行,石阶窄,只能容下前半个脚掌。我说:“您爬山,费前底儿吧?”

挑夫嗬嗬笑了:“有眼力。每个月我都得粘回前底。干我们这行,成天爬蹬,猫腰撅腚高抬腿,上泰安城里一走,谁都能认出是泰山挑夫。”

挑夫抖开喉咙唱起来:拜山的路呀万阶长进香的人噢在前方……

万阶长的山路上,进香的老人们一步一磕头;旅游者们,一路上感叹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挑夫挑起沉甸甸的生活,挑起有滋有味的日子,向上走去!

完美的人生——悼念文学大师孙犁先生

张雪杉

壬午六月初二,星期四,我刚刚上班,便得到了孙犁先生于清晨六时辞世的消息。

闻知噩耗,顿感哽咽,我们终于失去了这位真正称得起文学大师的人物……

沉默良久,静思良久,悲痛之中又觉得有几分释然——先生在刚刚数过九十寿辰之际,迎着晨光和蒙蒙细雨悄然而去,这似乎正是他一生向往和追求完美的最后一个意愿,他是特意选择这个年月这个日子这个时辰,为自己画上最后一个完美句号的。

我和孙犁先生真正相识是在1981年6月初,当时百花文艺出版社的老社长林呐同志特意选定,命我必须承担编辑《孙犁文集》的任务。与此同时,我从一位老同志处得知:孙犁同志很有个性,对出版社原已确定的文集编辑人员不大放心不大信任,迟迟不将稿件和有关资料提供出来;甚至编辑人员恳求先从他那里拿走一两篇剪贴稿或一两本书刊,他也要我们为他留张借条……

当我心怀崇敬和忐忑走进孙犁先生位于多伦道的寓所,和他相见并交谈了一个多小时之后,我却感到他对人不但亲切真诚,而且平易谦和。他始终微笑着和我谈论,在交谈结束之时竟欣然地表示,我可以把编辑文集的所有稿件和相关资料取走。我和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要不要留下借条?他竟然朗声大笑着说:不必了,不必了。

在编辑文集的过程中,我和我的同事们认真拜读了他所有的作品,了解了他从事文学创作和文学活动的整个情况。文集共分八卷五册,除访问前苏联的几篇散文、写作读本、自述,按照他自己的意见暂不收入外,其他全部作品皆可一字不改地出版。面对洋洋一百六十万言,大家无不感慨万千,惊叹不已:他的所有文字,从思想内容到一字一句,都能经得起岁月的检验和严格的推敲;其创作思想和创作态度,其自身学养和文字功力,都达到了堪称完美的境地,这在我国当代文学界是十分罕见甚至是绝无仅有的!更何况他不但创作了大量小说,大量散文,而且创作了大量诗歌,写下了诸多文艺理论,还写下了剧本和诸多杂著;在我国当代文学界,像他这样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又能有几人呢!1991年末编辑文集续编之际,我们将先生七十岁后所撰写、发表的百余万文字汇集一起,又将1981年编辑出版文集八卷五册本时未能收入的少量文字予以补进。此时大家不禁再次感慨万千、惊叹不已;在一生的文学创作中,在洋洋数百万言著述中,在诸种文体的交替运用中,能够达到历经岁月、历经挑剔,仍可保持一字不易者,在我国当代文学史上恐怕惟有孙犁先生一人!

先生在一生中还伴随经历和岁月,写下了为数不少的旧体诗词,我和曾秀苍先生曾力劝他将这些作品也收入文集,但他坚决不肯;直到1991年编辑文集续编时,他仍然坚持说:旧体诗要求严格,规矩讲究,我随手写的那些东西恐怕有些毛病,就不要收入文集了,免得让人家笑话。他对创作和发表作品所持的严谨态度,他对文学追求完美达到极至的精神和程度,不但让人由衷地敬佩,而且堪称时代的楷模!

孙犁先生在迁居到鞍山西道寓所之后,起初几年,尽管依然激情不减、才思敏捷、笔锋犀利,但他就已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老了,脑力体力不及以前了,再过一两年就不再写了。后来,则几次对我说;脑力体力真的不济了,明年决心不再写了。老人终于在年届八十之际,在文集八册本编定之时毅然封笔了。不久前,我还听到不少孙犁研究者议论和探讨他封笔的原因,其中一些看法和想法纯属主观臆断和缺少依据的揣测。其实,他之所以于八十岁时封笔,缘由十分简单,但又十分崇高,那就是他不想因年迈体衰、脑力衰退为自己一生所钟情的文学创作增添瑕疵。他要对自己终生的文字负责,他要让他所留下的全部文字都能经得住时间和读者的检验。他要让他的文字,他的文学创作和文学活动,保持住他毕生心目中始终向往着和追求着的那种圣洁的完美!

孙犁先生在文学即文品方面是向往和追求完美的,在为人处世和道德取向即人品方面也是向往追求完美的。在他身上,继承和发扬着我国知识分子传统的优秀道德观念和品质。他“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从年轻时教书育人、投身抗战,到耄耋之年依然关心青年作者、关注文学活动,一颗赤心时时以天下为己任。他追求高风亮节、“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从不阿谀奉承,耿直坦率,敢于对他认为属于不正的风气不良的现象进行公开的批评。他明知这样做会得罪一些人甚至已经得罪过人,但他依然要坚持“安能以身之察察而蒙世俗之尘埃乎”的高洁品德,以“我以我血荐轩辕”的忠贞不渝、凛然正气,坚持他心目中所追求的真理。他始终坚持着果敢和韧性,伸张和维护着他心目中的正义。

有些对孙犁先生并不十分了解和十分理解的人,主观地认为他性格孤僻,甚至为人孤傲,其实不然。孙犁先生在接人待物中,始终是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优秀传统美德标准来规范自身的。他的大量的来往书信是最有力的佐证,为数众多的新老作家、报社的同行、出版社和杂志社的编辑对他的赞誉是最有力的佐证。在和他整整二十年的交往中,我深深感受到他对人的亲切、真挚、谦逊,一件件往事至今仍历历在目。

1981年11月下旬,他连续写出了三篇芸斋小说。他拿出来让我第一个阅读后,诚恳而谦逊地问我:你看这三篇文章像小说吗?我说:当然是小说。他又问我:能拿出去发表吗?我说:当然可以发表……

此后他又陆续写了一些新诗,几乎每次他都先拿给我看,并这样问我:雪杉,你是诗人,你看我写得像诗吗?当我明确表示这当然是诗后,他又会同样地问我:你看有什么毛病吗?你看能寄出去发表吗?

1981年秋,《孙犁文集》八卷五册本编定之时,为表示他对参与编选人员的感激之情,主动表示愿和大家一起做一次郊游,拍几张照片留念;并拿出钱来给我,说郊游时他要请大家吃饭。当大家驱车来到子牙河边,漫步在青光农场的果园时,阿凤先生问道:孙犁同志,您年轻时好像脸不很长,怎么现在好像越来越长了?我走在他俩身边,信口开河地说了一句玩笑话:“去年一滴相思泪,今春才得到腮边。”他听了不但没有丝毫不悦,反而高兴得朗声大笑了。

在他七十岁后,由于创作兴致甚高,一度心绪和身体欠佳。他的多年挚友邹明先生见到我说,得想个办法让老头调解一下,放松放松。我说,那就劝他练练书法吧。不几日,他果真听从劝告,开始濡墨挥毫。在他写了数天数张之后,高兴而又有些不安地问我:雪杉,你看我这毛笔字像字吗?为了让他继续以书法养生,我以激将法回答:像解放前账房先生的账簿字。他听后不怒不恼,半是回答半是自言自语地说:老不写毛笔字,手就生了。而后又真诚而动情地夸赞说:你看人家曾秀苍的毛笔字,特别是他的小楷,写得多么秀气!

在我和他的交往中,我还大胆地和他讨论过对某个作家、某部作品、某种文学现象或文学活动的看法,还大胆地向他陈述过我对某些文艺理论问题的理解。每当此时,他不但十分高兴地倾听着,并且平等地述说他的观点和想法。他从不以权威的姿态说话,从不以居高临下的口吻训诫,从不将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

他平时的衣着,他的书斋,他的用具,时时保持着整齐洁净。他从外表到内心,从工作到生活,都向往和追求着人类应该向往和追求的完美。这种向往和追求,是一种极高的精神需求和品质表现,是文明社会文明之人所应向往和追求的极高的人生境界。

风风雨雨,战火硝烟,洗礼磨难,孙犁先生几十年与书为伍,以文为伴,在他精心写下一百六十万言之后,七十岁时他又阔步踏上新的创作高峰,挥笔写下了更为隽永、更为深沉、更加体现着鲁迅精神、更加让人叹服的百余万文字。这使他更加显示出当代文学大师的风采。八十岁时以一些大师以具备的自知之明毅然封笔,九十岁时以世俗之辈永远难以具备的坦然,含笑告别人世。诸多事情,个人命运,只要他能自我选择自我把握,似乎他都会在精心思考之后做出精心安排。他的目标始终如一——向往和追求真正的完美!所以,我们在痛失当代文学大师之时,我以为我们不能只是沉于悲哀和惋惜之中,更多的似乎是应该对大师一生、对大师一生的向往和追求认真思索,以大师为楷模为文做人,向往和追求在当今时代人类更应努力向往和追求并且理应达到的那种完美的境界。孙犁大师是含笑而去的,我们应该为他含笑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