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风筝不断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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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曾经的故事(4)

老吴太太说出她家所在的村名,问我当年去的可是这个堡子,我说记不清了。她有几分失望,又详细打听我父母家的住址,听说住在三经路,便很兴奋,露出不胜向往的神情。她似乎对那一带很熟悉,一连提了好几个街名和老旧的建筑物,还提到市府广场的那幢咖啡色大楼,说抗战胜利后,全市开大会,老蒋和宋美龄就站在楼上,向欢呼的东北百姓频频招手。当时老吴太太还是没出阁的黄花闺女,也在场,穿一条蓝色的旗袍,激动得直想掉泪,嗓子都喊哑了。

我说我也在市府广场开过会,庆祝十一,批判“四人帮”什么的。参加会的官员也不少,挤挤擦擦都站楼上,只是没有特别大的,最高才是省委书记,离得又远,隔着人山旗海,军警民兵,根本看不清长的什么模样。

老吴太太笑说,中国人就是爱开大会,吾们开完了你们接着开。

我说现在不怎么开了,再说那个楼也不行,矮趴趴的,跟周围一些摩天大厦、玻璃大厦相比,灰头土脸,黯然失色。广场倒是扩大不少,一律种上青草,围上栏杆,不准进去耙踏,谁进去罚谁款。

两个老乡相识之后,经常在法拉盛的音像店见面,因为都是同一时间租带,所以差不多是同一时间还带。

租完了还,还完了租,转眼冰消雪融,春风拂面,我与老吴太太已经很熟了。她老人家快人快语,热情乐观,性格挺像我母亲,我们自然相谈甚欢。谈的范围极广,南朝北国,东海西洋,逮啥谈啥。对台湾一些比较露脸的成就(篇幅有限且有目共睹,恕不罗列),我竖大拇指说好,多好啊。老太太却不满意:不行不行;糟心的事也挺多。那口吻像是一位胸怀全局的高级长官。

我并不认为可笑,因为我恭维老太太面相年轻时,她也会一迭声地说不行。当然,争执还是有的,尽管不很激烈。比如有一次,提到简化字的问题,老太太就很不屑:你们大陆啊,尽胡来。好好的汉字,用了几千年,说改就改,丢胳膊拉腿的,还得从左往右看,别扭不别扭?我听了有点儿不乐意:你们的繁体当然好了,不但消磨时光,还锻炼体力,而且从右往左看,字里行间遇到洋文或者阿拉伯数码——这些都是从左往右看,你们的脑袋就往这边一甩,然后再往那边一甩,知道的说你在读书,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跳探戈呢。

老吴太太朗声大笑,并不以为忤,反而称赞我口才好,说大陆来的口才都好。难怪台湾连推带挡,磨磨蹭蹭,不愿意跟北京谈判。

她的嗓门非常豁亮,这一点也像我母亲。不论是夸我们,还是训(东北土话叫“狠叨”)我们,母亲一律高门大嗓,余音绕梁。甚至“文革”中说当局的怪话,余音也敢绕梁,害得天天挨批斗的父亲胆战心惊,一再哀求:小点儿声,小点儿声。两位东北妇女的区别在于,母亲嫁的是共产党,老吴太太嫁的是国民党。这一嫁,注定了她大半辈子呆在远处,想念家乡又够不着家乡。我说,为啥你们的嗓门都那么大?

老吴太太说,小子,松辽大平原你知道吧?宽宽绰绰的,亮瓦晴天的,又没墙又没盖儿,人就爱敞开嗓子可劲儿喊,这样才痛快。

我们虽同操乡音,互听不厌,但有时也会遇到语障,谈话就卡了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以为嘴或耳朵出了毛病。细一问,却原来布希是布什,卡斯楚是卡斯特罗,飞弹是导弹,便当是盒饭,徐蚌会战是淮海战役,大陆沦陷是中国人民站起来了……于是她笑我,我笑她,笑过之后每每发问,刚才吾们谈到哪儿了?

店主允诺的那盘东北片,姗姗的,终于进货了,竟是我在文化一元时代看过无数遍的黑白老片——《铁道卫士》。里边的台词熟得都能背下来。我对老太太说,这盘真还就挺不错,是在吾们沈阳拍的,有中街百货大楼,还有中山公园,你老先睹为快吧。老太太说演的啥内容,我说防奸反特,反你们国民党。

谁们国民党?老太太说,你看我像国民党吗?我要是说了算,国民党也不会有今天。

我和老太太都不是政治人儿,好不容易碰到一起,理应多聊点儿别的。美国一般民众,该吃饭吃饭,该娱乐娱乐,没事谁扯政治干吗?我曾问一个修车老头儿谁是国务卿,老头儿一翻白眼:我有必要知道他是谁吗?然而我跟老吴太太却很蹊跷,两人不管唠什么,三弄两弄总弄到政治上,仿佛我们兴冲冲赶到音像店,是来参加例行的干部学习活动。这老太太发言极踊跃,心得体会也多,有一些我听来相当新鲜,甚至匪夷所思。比如她指出,“八·一五”光复后,应该把张学良放出来,派他回东北主事,这样共产党就不好意思打了。谁知老蒋错了一步棋,把陈诚派了出来。陈诚这个人哪,太“正”,喜欢清水养鱼,伪满军队送上门都不要,嫌人家不干净,结果可倒好,全让林彪接过去了。林彪还嫌兵不够,就把炕烧得滚烫,让农村小伙儿都坐上去开会,讨论抽丁的事。庄稼院的人顾家,不愿跟解放军走。可是炕太热,屁股烙得直冒烟儿,一挪窝儿,得,人家说你表态了,主动要求上前线。我觉得她这么说,有点儿抹杀人民的积极性,就反驳道,老百姓其实最不愿当的是中央军。想中央,盼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

老吴太太眉毛一挑:中央军并不都像你们说的那么糟,也有一些纪律严明的。她还顺手举了几个例子,滔滔不绝说谁谁如何英勇,如何善战,说得我挺来气,真想噎她一句狠话——你们那么能打,为啥还“转进”到台湾去了。又一想,算了,人家不过一个老太太,属群众一级,犯不上那么严肃。再说仗也不是我打的,是我打的老提当年勇也没意思,有能耐把大陆弄得好好的,让台湾老的少的,穷的富的,本地的外省的,都争着抢着搬过去,咋撵也不走。

见我不吱声,老太太好像觉察到了什么,语调随即蔫下来:你看我这嘴,尽说些没用的,你别往心里去。我没旁的意思,就是爱跟家乡人唠,唠啥都高兴。你心肠子热,不嫌我老婆子絮叨,换个旁人,老外不用提了,一般中国人也不行,谁稀罕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这些年,还是头一回,我当当当当,一下说了这么多话。

我说没事,我挺爱听的,在国内时,一回家,我妈也总念叨过去的事。我说妈,我帮你干点儿活吧。我妈说不用你干活,跟我唠嗑就顶干活了。

老吴太太叹口气,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人哪,谁都不愿说自已白活了一辈子。

有一天傍晚,还完录像带,老太太执意要请我吃饭。我怕她着急,就不过分推托。纽约的中餐馆大多是南方口味,偶尔有一两道北方菜,做的也随心所欲,四六不着调。于是,我们在餐桌上怀念起东北的吃喝来。我说现在要是有一碗猪肉炖粉条,让我到中东当敢死队都不惧。以前北京人说相声,嘲笑东北土老帽儿,就知道吃这个。如今他们品出味道,也想当老帽儿了,街头巷尾,恨不得每个小馆都炖一大锅。

大锅炖怎么行?老吴太太提出疑义:又不是连队伙房,剁几斤肥肉片子,撒两把糟粉条子,咕嘟咕嘟就得。正经的猪肉炖粉条相当有讲究,不是随便哪一个老张老李就敢整的,那肉得五花三层,那粉得上好的土豆宽粉,别小看宽粉,学问大了……老人两眼放光,说得十分仔细。那一瞬间,她还真有几分食不厌精的官太太派头。

老人家告诉我,她最爱吃的还是酸菜。1948年秋冬(多么遥远的日子),国共辽沈大激战,她丈夫所在的部队开始还挺硬实,渐渐就抗不住了,残兵败将,妻儿老小,栖栖惶惶往关内跑。老吴太太离开沈阳时,看着家里那缸白白净净的酸菜,心里怪舍不得的。丈夫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惦着吃。快走吧,晚一步小命就保不住了。老吴太太说她当时不知怎么搞的,刚走两步又折回来,从缸里捞出一棵酸菜,把帮子啪啪掰掉,剩一个小菜心儿,攥在手里,边走边吃。上了丈夫那辆中吉普,还吃,惹得一车的人全看她,像看一个傻子。一晃快五十年了,老人垂下干涩的眼皮,低沉地说,再没吃过那么好的酸菜。

晚餐临近结束,我假装上洗手间,趁机到柜台把饭钱和小费都交了。老人知道后,并不刻意争执,只是轻声责备了几句。

由饭店出来,大西洋的夜风已经很凉。我搀着老人横过马路,去公共汽车站。老人步履蹒跚,嘴却挺硬,说她自己能走。

她的家并不近,每次来法拉盛,都要走很久。等车时,老人说,下回上我家串门吧,我给你馇小米粥,烙韭菜盒子。我满口答应,老人显得很满意。分手时,她突然搂住我的胳膊,略有些喑哑地说:孩子,你自个回家,也要加小心。

上了车,隔着玻璃,她一再向我招手。车帮上的英文广告暗影斑驳,车厢内的异域乘客昏昏欲睡,惟有我那忘年的老乡目光幽长,鬓发如霜。

从那以后我一直很忙,无暇光顾音像店。老吴太太打过几次电话,邀我去她家“认认门”,我特别差劲,居然一拖再拖。夏天里,我获得一次回国机会,行前百事纠缠,实在抽不出身向老人当面告辞,就打电话过去。老人很感突兀,半晌不吭声。

我说,我去新城子看看吧,替你老。

她说不必了,老家那边早没人了。

我说,还有什么事要办,你老尽管吩咐。

老太太沉默片刻,缓缓说,给你老母亲,带个好,儿子回家,她该有多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