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风筝不断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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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心灵的空间(3)

飞往南方的北航747波音飞机满载乘客,在沈阳桃仙机场弯曲的跑道上升空。发动机巨大的涡轮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瞬间的眩晕和耳鼓被气压冲击的窒息感,远远不能和心灵被刺穿的那一刻,更让我痛楚和茫然。雅丹,是我现在的名字。是我在飞机着陆前为自己取的新名字。为的是在落入一块陌生的土地之前,让自己忘记过去。让一副全然不同的身心吸纳另一次生命的第一口空气。可是,我并没有意识到,在决定用这个名字的同时,它已然违背了我的初衷。“雅丹”,国家地质科技百科辞典上注释为:地质名词,专指中国西部,以柴达木盆地罗布泊地区为代表的干旱,风沙,无任何生命痕迹的戈壁荒原,风蚀土堆地貌。我就像这符号一样,在清丽的外表下一颗荒芜的心不知要延伸多远多久。我知道,有一些什么是无法从生命里抹掉的。就像你手臂上的那颗痣,无论你是否在意,它都会存在那里,默默地注视你。

1997年的冬天,我和相恋七年的未婚夫晖,在静静的对峙了三个月后,平静的分手了。当时,我只想成为那颗痣。

晖是我大学的同班同学。爱上他的那一年,我十九岁。晖还是一个孤独抑郁的男孩。他整洁而优雅的手指总是隐藏在不修边幅的衣着里,他健硕的体魄却总是被一场又一场的病疾折磨得苍白憔悴。而我,时常躲在他低沉的视线以外默默地懂着。这与生俱来的莫名的痛楚咬噬着同样一颗年轻敏感的心。直到我们毕业后的一个冬天,他默默地用钢笔在手心画了一颗心,然后缓缓地握紧我的手,一颗一模一样的心痕完整地印在我的手心,把那一年的寒冬显得特别温情。我们像两只无家可归的小鸟,用并不丰满的羽毛相拥一起,抵御着冬天的寒冷,工作的艰辛,生活的清贫。我们两人的家相隔很远。每次相会要在电车上颠簸两个多小时。短暂相聚之后,晖将我送回家再返回,都已经是深夜。许多时候,经过一天的劳碌,晖会困倦地在车厢中酣然而睡,把车站坐过了却浑然不知。爱情是苍白的生活中一簇跳耀的火花,又一个冬天来临时,我们顶住所有的压力与侧目租了一间小屋,搬来晖多年使用的一套旧沙发,一张旧木板床,一只暗棕色的人造革面写字台,两把钢管椅,同居在一起。我精心缝制了两幅开满橘红的山野菊的窗帘,并将几片雪白的布块镂空,绣上淡蓝的花边,铺陈在沙发上面。窗口挂着一只金色风铃。两只木纹的碗,一只红白相间的塑料鞋架,然后就像所有童话故事的结尾——他们从此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了。

可是,童话就此而止了,生活的书却要一页一页的往下翻。就象所有的故事一样,年轻时的爱,就像一泓激荡的水流,没有容器能容的下。生命里所有的快乐和压力,都迫不及待地想从这古典的爱情里提炼出生活的真谛。不被预料的琐碎伴随着希望和失望蜂拥而来,单纯和执拗让爱情绚丽多姿,却使平常日子中的饮食男女偏执无措,应顾不暇。我们疲于奔波生活,却把对生活的期待,用最直接的方式施加给对方。曾经牵手的灯火阑珊处的那个人,是不是真的要到了放手之后,才懂得珍惜和怀念?三年后,一个秋风渐起的九月,另一个落寂的女子以万般柔弱的姿态,没有一句声息地掠夺了我的城。

那个梦魇丛生的长夜,晖没有回来。清晨,晖一脸疲惫打开房门。我们平静地进行一次深谈。晖告诉了我发生的一切。最后,晖将几件旧家具和一些衣物还有那对重重的黑铁哑铃装进搬家公司的车。我静静地站在窗口前,一任泪水长流。我尊重晖的选择。晖走后的日子,我用一根接一根的香烟来应对迫面而来的绝望和无助。我以为,我们在最初灵与肉相互交付的同时就已经缘定三生,我以为,我们默默相拥在苏芮激越苍凉的“牵手”中的时候,就已经可以将今生今世一并托付给你。可是,没有人告诉我,生命的脆弱可以使人背离誓言。

没有人告诉我,人性的怯懦可以使人以爱情的名义抛却忠诚和责任。我在迷茫中空荡荡的远走他乡。

南国的冬天温暖湿润。没到过深圳的人,是无法领略青山碧水,苍翠欲滴的鲜活生动。

一朵朵明艳的紫荆花开满街边的树枝,远远看去,一棵棵粲然绽放的“开花的树”如同脉脉含情、翘首以待的女子。闪烁的霓虹灯和巨大的广告牌交相辉映;行色匆匆的人群、车流;形状各异的摩天大厦,光怪陆离的酒吧、咖啡屋吧、迪吧,琳琅满目的法国人的,日本人的、美国人的仓储式超市,商厦到处涌动着生机和活力,仿佛可以听到“咔蹦”“咔蹦”的抽节的声响。

这是一座年轻得只有未来的城市。初来的我,像一只离群的孤雁,用对自由和蓝天的向往,抵御许多个夜里如同潮水一样涌动而来的茫然和被伤害的感觉。“生活总要继续”我常常和自己说。“如果生与死是没有余地的选择,那么,余生里快乐和悲伤就尽量选择一个罢。”没有冬天的深圳自顾自的四季常青着。当悲伤和压抑来临的时候,我会把拇指紧紧地攒在手心。这是唯一的依靠。这也是我和晖多年以来不谋而合的身体语言习惯。我们常常会因此相视而笑。闲时读过些杂书,记得好像是很会讲故事张爱玲,大概说过这样的意思,每个男子的生命当中,至少有过这样两个女人,一个是白玫瑰,一个是红玫瑰。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成了墙上的一滩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

娶了白玫瑰,慢慢的,白的便是粘在衣襟上的饭黏子,红的却是你心口上的的一颗朱砂痣。除了有一段希望隐隐地期盼着这日子快一点“久”。我想大凡女人,大概也会有两个不为人知梦想。一个渴望自己是那个贞静娴淑的白玫瑰,敛翅低眉,相夫教子,把天生的柔情和心血托付给唯一的男人,品咂着青丝变白发的地老天荒;一个是梦想着成为热烈奔放的红玫瑰,洒脱任意,自在随缘,或行走天涯或在大地间也有一番撕杀,演绎一段刻骨铭心的红尘轶事。可是,老天又黠笑着将她们的美梦弹拉出另一段西皮流水。夫妻做久了,难免龃龉,彼此成了眼里的旧家什,缺少不习惯却可以习惯得视而不见,两手相握如同左手碰右手;行走江湖,潮起潮落,也不免心神交瘁,铩羽而归,落得个不知而终的结局。——人生,有时真像赶着一场又一场的悲喜剧。赶上哪场自不必窃喜,艾怨,还有下一出呢。

笑到了最后,也不过是一场戏,总要落幕散场。所幸,南方的阳光使我不必为躲避寒冷带来的心理上的条件反射而抑郁。剪掉一头长发,全然投入了工作。应聘到了一家合资企业做职员。那是一个从无到有,白手起家的拥有三百多名员工,上千万元资产的实业公司。公司总经理是一个失婚的潮洲女人。她的勤奋和坚强成了我的榜样。我从一名前台打字员开始,不知道什么是假日休息时间,不计较任何薪资待遇,只要让工作添满我,我都会欣然而往。从商场销售督导,生产调研,ISO9002质量认证管理,企业IC策划,产品设计程式到市场开拓,营销策略的规划整理,我的职位和薪水也在不断攀升。

三年里,我由一名小小的电脑输入员成为公司总经理助理,足迹遍及沿海和内陆的各大城市,并把公司的产品市场拓展到了东南亚和欧洲。生活的快节奏和日渐从容练达的我的情感从旧日的拮据中舒展起来。南方的生活习惯往往是到了傍晚黄昏,人们仿佛刚刚苏醒。所以,你如果想在夜里寂寞,似乎是一种奢侈。虽然时常呼朋唤友,或狂歌劲舞或清吧小憩,但在那方土地上,大多时候你会忘记自己的性别。偶尔,从明月西沉的夜宴上回到驻地,会陡然升起由来已久的孤独。我最喜欢邀两三个朋友,去翠竹北路步行街上的一家叫“弗朗西斯卡”的咖啡BAR。那里的装潢是中世纪欧洲西班牙gaudenge风格,暗褐色的三脚红木纹高背圆椅,西班牙红蓝浅格织锦镶有蜜色蕾丝花边的桌布,四周灯光暗合,紫红的流苏卷帘低低悬垂,一盏古罗马雕花青铜烛台摆放桌上,布满浅色迭箩香和鸶尾草的壁毯嵌着宽大的木镜和高高低低的油画,人们在古典风情的吉他乐手的低吟浅唱中窃窃私语。当你轻啜着蓝山咖啡带点闲散意味的浓香,仿佛置身于巴塞罗那的海湾,看着那轮静静的满月,渐渐地沉入一排排静默的白色桅杆。

我喜欢那里浓郁的异域风情和那个咖啡BAR的名字。它让我想到《廊桥遗梦》中的那对男女主人公的爱情。“一个人从一出生好像就是为了完成一件事情而来的,比如和某个人相遇,相爱……”——许多年以后,他们的骨灰洒到了廊桥,而我被放逐的灵魂,却独自在恒星的走廊之外流浪。——一转眼五年过去了。

我又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故乡的一草一木,故乡人的淳朴真挚,让我的心感觉到平和宁静:儿时伙伴的笑脸,还有我鬓发苍白的父亲母亲,一切都是那样亲切和熟悉。原先没有留意的更加丰盈、厚重。单飞的日子里并不缺少阳光、欢乐、收获。当我可以从容地面对过去的时候。我已经跋涉万水千山。

如果,人生经得住一次回首,其实,爱只需要一个容器。这个容器就是时间。对有的人来说,时间是温柔的刀,割去了三千烦恼丝,也劈开了一双相牵的手;对有的人来说,时间就是爱的容器,爱无形,容器也无形。两鬓变星星,只为了一颗痴心。毁灭爱的是时间,证明爱的也是时间。这些道理为什么我们年轻时总不明白?一个偶然的时间里,我在一次民营企业人力资源交流会上与晖的公司邂逅相遇。早来的我悄悄将一张淡黄色的便签贴,贴在写有他名字的座位上。上面写着:晖,别来无恙?

再度相逢,他已初为人父。我依然清丽,像一朵微笑的花。

每每我候鸟般地在南来北往的飞机上离港抵港,发动机引擎传出的巨大的轰鸣声中我已经明白:我固执地爱上的一直是一种叫做爱情的东西。那里有眷恋,有理解,有包容,更有忠诚和尊严。有与子偕老,有相濡以沫也有挥手后两两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