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院内任生瑞叔婶已经搬走,明文官做大了,把父母接去享福。大毛也已结婚生子,是用妹妹大囡换的亲。舍娃搬到生产队饲养室去住,把房子全部留给儿女,爹死后二囡便搬过来跟春燕住在一起,有了二囡作拌儿,春燕也不怎么觉得孤寂,有时二囡把哥哥大毛的儿子抱到春燕屋里来玩,孩子张开胖胖的小手扑向春燕,嘴里叫着:“奶奶——”
春燕把孩子抱在怀里,不由得一阵心酸,有些事依稀记得好像就发生在昨天,却怎么一晃就是几十年,春燕弄不懂,这究竟是生活在嘲弄她,还是上帝有意的安排?为什么机遇总是跟她擦肩而过,她捕捉不到那份属于自己的天伦之乐。她老了,这辈子再也不可能洞房花烛,男欢女爱,只能在记忆的心田里去耕耘那仅有的一些片断。
不经意间,这个村子发生了一些变化。门前的官道拓宽了,铺上了石子、铺上了柏油、改称公路;公路边一行电杆直通县城,电杆上几根电线通到家家户户,家家户户都装上了电灯;村里的砖瓦窑日夜冒烟。山脚下新修了一排排窑屋;谁家新买了一辆手扶拖拉机,过些时日谁家又开回一辆小四轮;旧的生产方式被摒弃,农民们种上了新培育出来的麦种,用上了化肥,田里的庄稼疯长,产量翻了几倍,年青人铆足劲儿攀比,今天你骑一辆自行车,明天他就买回来一辆轻骑,姑娘们穿起了裙子,露着白皙的双腿。
舍娃家父子四人起早贪黑,新修了四孔砖窑,大毛坚持把新窑分给二毛三毛去住,自己跟爹仍住宅院的老屋,财儿跟秋菊的大儿子大明已经结婚,和媳妇在公路边开了一家餐馆,招待来来往往的行人;秋菊托远房的一个什么亲戚给小明在县城找了一份当泥瓦匠的临时工。财儿老俩口苦心经营几亩责任田,粮食堆满大囤小囤。
何大毛当了教育局的一个什么官儿,一家四口搬到县城去住。宅院内只剩下舍娃、春燕、财儿、秋菊四个老人。几十年风风雨雨,几十载日出日落,宅院已失去了往日的荣华,显出一片败落。半截门楼坍塌,门前的两只石狮子早已被当年的红卫兵推倒,缺头断腿遍体是伤;朽椽难遮风雨,屋子内这里一片那里一片雨浸的污渍,墙角蛛网如织,墙皮剥落,裸露出碱蚀的砖墙,屋檐下几只麻雀做窝,不时有瓦片从屋顶滑落,唯有那当院的槐树依然茂盛,郁郁葱葱,浓密的树荫罩着半个院落。
无事时四个老人便来到槐树下,坐在一起谈世论俗,嗟叹人生苦短,追忆逝去的岁月。而他们谈论最多的是这个村子的历史。好像远古年间,何家的祖先从山西老槐树下来到此地,见一只凤凰落在梧桐树上,那位祖先便认定这是一块风水宝地,于是便住了下来,耕云播雨,繁衍子孙,发展成若大一个村落。谈着谈着便谈到了宅院的老人何占魁,谈到民国十八年灾荒,何家老爷开仓济贫,一把火烧了百十户佃农跟老爷家的契约;谈了老爷的老爷何鸿基曾在清代入朝为官;谈了老爷的儿子何开诚可能还活着,说不定就在台湾……
仿佛有人往一汪深潭里投进一颗石子,激起了阵阵涟漪,春燕老人的心起皱了。大脑的某个角落,一种被禁锢了几十年的情绪左突右冲,似要破栏而出……多年的苦难磨砺,她已学会了控制自己,这把年纪了,还想那些做甚?人家早把你忘了,活该你一辈子受罪。如此一想,心里平稳了,把那即将失控的情绪赶回笼子里,重新锁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