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一日,郝麻子上门讨债。那人长得一身横肉,拉三车牛粪也难填满脸上的麻坑,一进门就粗声大气地喊:“癞疤子,钱准备好了没有?”
春燕从一个瓷罐里摸出十枚银元,郝麻子嫌少,春燕退下太奶临终时送给她的手镯,郝麻子还说不够,春燕又搭上一枝银簪子,郝麻子看再榨不出啥油水了,气势凶凶地离门而去。
熬过了漫长而饥寒交迫的冬天,春荒像一个恶魔,卷起黄尘,遮天蔽日,兴风作浪,在人间撒播着饥饿和死亡。榆树、洋槐树刚吐出嫩嫩的幼叶,立马就被无数双饥饿的手捋得精光,生产队在油菜地里撒了一种叫做六六六的农药,苜蓿地成了人们主攻的方向,麦苗儿羞涩地露出地面,在春风里孱弱地左右摇摆,侥幸逃过一劫的油菜花儿孤零零地绽放,出现了“一亩田里一株苗”的奇观。
秋菊已经做了俩个孩子的母亲,又不合时宜地怀上了第三个孩子,自从批判了马什么的人口论后,灾荒并没有阻止人口的膨胀,生孩子成了妇女们的专利,常常是结婚不到七八年,男孩女孩睡一炕。冬天孩子们围着一条破棉被坐在烧热的土炕上,热天便光着屁股满村子撒野。大人们无法让孩子们吃饱,孩子们便逮着什么吃什么,生荠菜、生灰菜、生萝卜、生地瓜,把蚂蚱和屎克螂烧熟吃成了孩子们的发明。有一次秋菊的儿子大明捡了一条死老鼠,跟弟弟小明在一起烧着吃,结果两个孩子都中了毒。秋菊拖着日渐沉重的身子,哭哑了声,财儿抱抱大明又抱抱小明,焦急的脸上挂着无可奈何的泪珠。明文妈说:快!快熬些绿豆汤,绿豆解毒。春燕急忙把装豆子的罐罐抱到院子里口子朝下使劲倒,倒下来一把生了虫的绿豆。孩子的命是保住了,但俩个孩子从此多了一些痴呆,少了一些顽皮活泼的天性。
爹自从断指发誓以后,再没有去赌,但日渐庸懒。上地干活无精打采,歇晌时也不跟人谝闲。农闲时耷拉着脑袋,佝偻着腰,双手筒在袖管里,在阳墙根一坐就是半天,有时站在官道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半天也不眨一下眼,显出一种与世无争的超脱和愚顽。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打发,偶而,春燕对镜梳妆,鬓角处竟然发现了一绺白发,一个字眼在脑海里一闪,便牢牢地固定在心田,老了!掐指一算,离四十岁还有一截,大概心太寂凉,人就老得快些。四月八金刚寺庙会。灾荒年间的庙会也显得荒凉,稀稀拉拉的人这里转转那里瞅瞅,有卖猪崽的,有粜麸糠的,无人敢到庙里进香,墙角处偶而发现飘飞的纸灰。稀罕的是竟然有人支起锅卖起了碗碗豆腐,清水里漂几片菠菜叶,几片豆腐,二毛钱一碗,吃的人围了一大圈,有人从褡裢里掏出菜圪塔,买一碗豆腐,有滋有味地吃得正香。杈把、木掀、扫帚卖得正火。几场春雨,麦子正在扬花,饥饿了一冬一春的人们眼巴巴地盼着有个好收成,掐着指头算起开镰收割的日子。
春燕穿戴整齐,破天荒地跟爹一起去赶庙会。是爹托媒婆给春燕说下一门亲,那家男的死了女人,留下一个女孩。爹劝春燕想开些,甭再耽搁自己。春燕想了几天,毅然决定跟爹一起去相亲。
媒婆正跟那个男的吃碗碗豆腐,爹跟春燕走过去,媒婆看见了,一口将碗里的汤渴光。站起身,指了指那个男人。大概爹从背影里看出了那个男人是谁,脸胀成猪肝,狠狠地瞪了媒婆一眼,春燕正在纳闷,那人转过脸来,竞是郝麻子!
爹拉了春燕的手,转身就走。春燕从麻木的感觉中醒来,觉得窝囊,扫兴,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漫上来,充溢了整个空间,街上的人在眼前不停地晃着,显现出不真实的动感。春燕抛开了爹的手,排谴了胸中的愤怨,这辈子再不嫁人了,勉得遭遇屈辱和暗算!
郝麻子却不肯罢休,为了把春燕弄到手,他已经预谋了很久。明谋正娶的路堵死了,他又在设置另外一个陷阱。
初夏的炎阳带了几分闷热,郝麻子掏出两块钱塞给媒婆,向远处槐树下的几个人招了招手。那几个人过来了,都是平日的赌友,他们在一起交头接耳,然后离去。
麦子灌浆了,为了防止有人刈青,(偷割青麦)生产队组织了护田队,天天晚上在麦田守候。守田的人监守自盗,把麦穗捋下,装进口袋,偷回家煮熟了充饥。生产队长视而不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住队干部不敢向上汇报,整日提心吊胆,害怕上边来人检查无法遮掩。
爹也被生产队派去守田,戴顶破草帽,穿着破棉袄,叼着旱烟袋,在麦田塄坎上坐下,看满天繁星,听夏虫啾啾。夜深了,露水潮起,倦意袭来,便耷拉脑袋,身子靠在塄坎上,鼾然入梦。
有人拍了一下肩膀,爹猛然惊醒,睁眼看,认得是鬼子七。俩人坐在一起,装上旱烟,对对火,沉默了一会儿,鬼子七说话了:癞疤子,还想不想去赌?
爹抽一口旱烟,脖子缩到棉衣里,没有反应。
听说你闺女拿十块袁大头加一只银镯子给郝麻子顶账,那可是娃的卖身钱哩,你不心疼?
爹身子微颤,在鞋底上磕磕烟锅,右手摸摸左手,那半截断指隐隐作痛。
鬼子七把嘴搭到爹的耳朵上,怕人听到似地说,我刚从郝麻子那搭来,场面大着哩,你不去看看………没钱?兄弟借你十块,赢了还输了算,咱哥们,谁跟谁哩。
正犹豫间,便有几张纸币塞到爹的手里,鬼子七拽着袄袖子把爹拉起,挽起爹的胳膊,绑架似地把爹拉到赌博场里。
那晚,爹输了整整一百块钱。
在一个工日只值一毛多钱的年代,一百块钱就像泰山压顶,能把人压得粉碎。
郝麻子大度地笑笑:怎么样?癞疤子,只要你那老闺女肯给我做老婆,这一百块我不要你还了,而且还把那十块袁大头一只银镯子退给你。
爹突然明白,原来这伙人下了套子,把他给套住了。套了一辈子野禽的猎人,最后让套子套住了自己。当初为什么那样憨,连这最简单的骗局也识不破。想想,还是那种赌徒的心理在作怪,人最大的缺点莫过于难以把握自己,只要有人借钱就不停地下注,从不考虑究竟能不能还起。赌徒们对着癞疤子怪模怪样地笑着,那笑像一把把利箭,穿透了他的心。他无颜再见春燕,一种复仇的欲望在周身燃烧,浑身的血液涌到头顶,一种明确的臆念在爹的腹腔里铸就,他出了赌场,沿着官道一直往下走,趟过河,翻两架山,感觉不来饥饿和口渴,天黑时走到县城,昏黄的电灯下爹来到人民法院的门口,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投了进去。
法院将郝麻子关进了大狱。癞疤子关了十五天又被法院放出。爹放出来后没有再到春燕屋子里去,他把自己关在原先住的那孔土窑里睡了两天,第三天便疯了。爹扛一把老蛮镢,嘴里喊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见到鸡撵鸡、见到狗撵狗,见到小孩子也撵,一时间鸡飞狗上墙,整条村子不得安宁。
生产队长害怕癞疤子伤人,派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从背后将疯子抱住,夺下疯子的老蛮镢,疯子便把手攥成拳头,振臂高呼: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春燕拽着爹的胳膊,流着眼泪说,爹,咱们回屋。
爹傻笑着,眼神显得轻佻而张狂,我认得你,你是春燕她妈!你要你的银镯子不是?银镯子输给郝麻子了,法院又给郝麻子戴上了铁镯子,哈哈!
春燕强拉硬拽把爹拉到大门口,爹来到大门口便钉在那里,死活也不肯进院,爹在大门口又攥紧了拳头,嗓门儿亮亮地吼着,打倒恶霸地主!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快来看疯子啦!快来看疯子啦!”一群孩子吼叫着跟在癞疤子的身后,几条狗撒着欢儿跑前跑后,土圪塔不停地在癞疤头上开花
癞疤子用袄袖子挡住脸,趔趔趄趄地走着,已经没有了一点点抵抗能力。
一声闷雷在西边天上炸响,一场暴雨洗刷了夏日的困乏。一连几日不见疯子了,有人到河边洗衣,见到一具已经腐烂的尸体,那尸体散发着恶臭,浑身上下爬满蛆蛹,癞疤头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那是死者身份的证明。